爺在教練我父親行三跪六揖九叩之大禮。司師爺有六十左右年紀,下巴上垂著一部銀絲線一樣的白鬍子,牙齒雪白,口舌伶俐,一看就知道是個頭腦清楚、辦事幹練的人。司師爺不厭其煩地教導著我父親,父親卻漸漸不耐煩起來,所有的動作都偷工減料,馬馬虎虎。

爺爺在一旁嚴厲地說:“豆官,不能胡弄,為你娘盡孝別怕辛苦!”

父親認真練了幾動,見爺爺又側過臉去跟黑眼談話,動作立刻又潦草了。蓆棚外有人進來,要求向司師爺報銷帳目。司師爺得到爺爺允許,就隨著那人走了。為出奶奶的大殯,鐵板會耗費了成千上萬的錢財。爺爺他們為了斂財,在冷支隊和江大隊撤走後,在高密東北鄉發行了一種用草紙印刷的紙幣,面額有一千元和一萬元兩種,紙幣圖案簡單(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騎著一隻老虎),印刷馬虎(用印年畫的木板印刷)。當時,高密東北鄉起碼流通著四種貨幣,每一種貨幣的貶值和升值、疲軟與堅挺,都與貨幣發行者當時的勢力有關。大小武裝靠槍桿子強制發行的貨幣,是對老百姓的無情盤剝。爺爺能為奶奶出大殯,就是依靠著這種變相的強取豪奪。那時候江大隊和冷支隊被擠走,爺爺的隊伍印刷的草紙幣在高密東北鄉十分堅挺,但這種好光景只維持了幾個月,奶奶的大殯之後,積壓在老百姓手裡的騎虎票子就變得一分不值了。

兩個鐵板會員押著騎騾郎中進了停靈大蓆棚,燭光刺得他們眼睛亂眨。

“幹什麼的!”爺爺欠了一下身,懊惱地問。

前頭的那個鐵板會員單膝跪地,雙手捂住腦門上那塊亮晶晶的頭皮,說:“報副會長,捉到一個奸細!”

又黑又大、左眼被一圈黑痣包圍著的鐵板會會長黑眼用腳踢了一下桌子腿,拉緊嗓門喊:“牽出去砍了,扒出心肝來下酒!”

“慢著!”爺爺對兩個會員吼一聲,又側過臉來對黑眼說,“老黑,是不是先問清再殺?”

“問他孃的蛋!”黑眼把桌子上的泥茶壺一掌拂下地,站起來,掖掖從腰裡竄上來的槍,怒衝衝地瞪著那個起始報告的鐵板會員。

“會長……”那個會員惶恐地說。

“我操你活娘,朱順!你眼裡還有會長?狗孃養的,往後你別叫我看到你,你他媽的扎我的眼眶子!”黑眼憤怒地罵著,對著落在地上的泥茶壺踢了一腳,瓦片斜飛起來,穿進棺木兩側那些嫋嫋娜娜的雪柳叢中,發出一陣嚓嚓啦啦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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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半大小子,彎腰把碎茶壺撿起來,扔到蓆棚外去。

爺爺對那半大小子說:“福來,把會長扶回去歇息吧,他醉啦!”

福來上前攙扶黑眼的胳膊,被他搡了個趔趄。黑眼說:“醉了,誰醉了?忘恩負義的東西!老子開家立業,你來吃現成的?老虎打食餵狗熊!小子,便宜不了你,黑眼裡揉不進砂子去!咱們走著瞧!”

爺爺說:“老黑,當著這麼多兄弟,不怕丟你的身份?”

爺爺臉上掛著冷酷的笑容,嘴角上立著兩道殘忍的豎紋。

黑眼伸手至腰間,摸著匣槍的膠木把子,嗓子疲勞,發出艱澀的嘶鳴:“滾你媽的蛋!帶著你的狗崽子滾你媽的蛋!”

爺爺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黑眼把匣槍掏了出來,對著爺爺揮舞著。

爺爺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鼓起腮幫,漱漱口,然後往前一探頸,噗一聲,把一口酒噴到黑眼臉上。爺爺手腕一揚,那個雞蛋大的綠瓷酒盅子打在黑眼的匣槍苗子上,酒盅啪啦一聲迸碎,破瓷片紛紛落地。黑眼的手腕子哆嗦著,槍口垂了下去。

“收起你的槍!”爺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