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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恩不結夫妻,無仇不結夫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爹我不是高官顯貴,你也不是金枝玉葉,尋到這樣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開口就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呢,多大的氣派……”
奶奶端坐不動,把眼睛也閉上了。她的溼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層蜂蜜,根根粗壯豐滿,交叉著碰成一線,在眼瞼間燕尾般剪出來。曾外祖父盯著奶奶的睫毛,怒氣衝衝地說:“你不用奓煞著眼翅毛跟我裝聾裝啞,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單家的鬼,戴家的墳塋裡沒有你的地盤!”
奶奶嗤嗤地笑了。
曾外祖父抬手扇了奶奶一巴掌。
奶奶腮上的紅潤欻拉一聲褪去,滿臉都是青白,後來青白中又漸漸洇出豔色來,一個臉如同一輪初升的紅太陽。奶奶明眸閃爍,咬牙切齒,冷笑一聲,惡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說:
“只怕、要是、那你連一根騾子毛也甭想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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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低下頭,抄起筷子,把尚有熱氣的幾碗飯菜,風捲殘雲一般扒下去,然後,把一個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側著身滴溜溜旋轉,閃爍著混濁的瓷光。碗飛過房梁,沾著兩條陳年的灰掛,緩慢地落下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又轉了半個圈,扣在地上,碗底兒朝著天。奶奶又把另一個碗摔出去,這個碗碰到牆壁上,在下落時破為雙片。曾外祖父驚得口開須動,半晌不言語。曾外祖母說:“我的孩呀,到底是認食啦!”
我奶奶摔碗之後,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婉轉,感情飽滿,水份充沛,屋裡盛不下,溢到屋外邊,飛散到田野裡去,與夏末的已經受精的高粱的究n聲響融洽在一起。在悠長明亮的痛哭聲中,奶奶思緒萬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從乘上花轎離開家到騎著毛驢回到家這三天的經歷。三天中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個音響、每一種味道都在她的腦子裡重現……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嗎哩哇啦……咿咿呀呀……嘰裡欻啦……直吹得綠高粱變成了紅高粱,響晴的天上雨簾兒掛,兩個霹雷一個閃,亂紛紛雨如麻,鬧嚷嚷心如麻,擁擁擠擠雨腳橫斜,一忽兒又直上直下……奶奶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時,那個年輕轎伕的英武舉動,他是眾轎伕裡的渠魁,宛若狗群裡的領袖。他頂多二十四歲吧,那結結實實的臉上沒有一點皺紋。奶奶想起那陣兒他的臉離著自己那麼近,那兩片像蚌殼一樣堅硬的嘴唇是怎樣鉗住了自己的嘴唇。那會兒奶奶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決堤般湧出,衝激得每一根細微血管微微震顫。奶奶的腳趾痙攣,腹肌狂跳不止。當時為他們的革命行動吶喊助威的是生氣蓬勃的高粱。高粱們散佈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花粉瀰漫在奶奶和轎伕頭上的空間裡……奶奶千遍萬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盪的時刻,但總是留不住,總是一閃即逝,而那個像窖藏的腐爛蘿蔔一樣的男人臉卻重複出現,他的十指勾勾,像鳥類的爪子。還有那個頭梳小辮子的老頭兒,那一串掛在他腰帶上的黃澄澄的銅鑰匙。奶奶靜坐著,雖然離那兒幾十裡,但那股濃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氣息也彷彿在嘴邊飄蕩。她記得那兩個充當女人的男人像兩隻從酒裡撈上來的醉雞,每一個毛孔裡都往外滲著酒……他用那柄刃子渾圓的小劍,削斷了那麼多高粱,斷高粱莖整齊傾斜的馬蹄狀茬口裡,滲出粘稠墨綠的汁液,好象高粱的血。奶奶想起他說過,三天之後,你只管回來!奶奶記得他說這話時,漆黑的細眯的長眼裡射出劍刃一樣的光芒。奶奶已經預感到了,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場非同尋常的大變故。
在某種意義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氣質是一股潛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誘因,便轉化為英雄的行為。我奶奶當時年僅一十六歲,從小刺花繡草,精研女紅,繡花的尖針,鉸花的剪刀,裹腳的長布,梳頭的桂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