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女孩兒的玩意伴她度日過年。她接觸的也不過是東鄰姐姐,西鄰妹妹,何以生成了後來她處理重大變故的能力和膽魄?何以鍛煉出她臨危雖懼,但終能咬牙挺住的英雄性格?這都是難以說清的事情。

奶奶在長久的慟哭中並不感到有多少錐心的痛楚,反而領會到一種發洩胸中鬱悶的快感,她一邊哭著,一邊重溫著過去的幸福與歡樂,痛苦與憂傷,哭聲好象不是由她嘴中發出,而是來自遠方的為她頭腦中重重疊疊出現的美麗與醜惡畫面配伴的音樂。最後,奶奶想,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條命,還怕什麼?

“該走了啊,九兒。”曾外祖母呼著奶奶的|乳名說。

走走走!

奶奶要來一盆水洗了臉,塗了白粉,又抹紅胭脂。她對著鏡子,解開腦後的髮網,那一大團沉甸甸的頭髮嘩啦啦散開,遮住了奶奶的背。奶奶站在炕上,那一匹綢緞般的頭髮直瀉到腿彎處。她右手持著梨木梳子,左手把頭髮繞過肩頭,攬在胸前,一綹綹、一節節地梳理。奶奶的頭髮茂盛得出奇,烏黑油亮,到了末梢兒,才略有些淡黃。奶奶把梳順的頭髮緊根兒扎住,挽成幾個大花,塞進黑絲線編織成的密眼髮網裡用四根銀簪子叉住。額前的劉海用剪刀修齊,緊切著眉毛上沿。奶奶又重新裹腳,套上高筒白洋線襪子,紮緊褲腳,套上繡鞋,特別地突出了那雙小腳。

奶奶最先吸引了單廷秀目光的這雙小腳,奶奶最先喚起了轎伕餘佔鰲心中情慾的也是這雙小腳。奶奶為自己的腳自豪。只要有一雙小腳,即便滿臉麻子也不愁嫁;只要有一雙大腳,哪怕你臉如天仙也沒人要。奶奶腳小臉俊,是當時的美女典範。——我覺得,在極長的一段歷史時期裡,女人的腳,異化成一種準性器官,嬌小玲瓏的尖腳使那時的男子獲得一種包含著很多情慾成份的審美快感——奶奶收拾整齊,咯咯登登走出屋。曾外祖父拉出毛驢,驢背上搭上一條被子。小毛驢水汪汪的眼睛裡,映出奶奶的倩影。奶奶看到小毛驢注視著自己,澄澈的驢眼裡,漾出聰穎靈悟理解人類的光輝。奶奶騙腿上驢。她不是按著女人騎騾子騎馬騎毛驢的規矩偏著坐,而是把毛驢的脊粱夾在雙腿之間。曾外祖母要奶奶偏坐,奶奶用腳後跟一磕驢腹,小毛驢抬蹄就走。奶奶昂首挺胸,目光平視前方。

奶奶一去不回頭,起初驢韁繩是由曾外祖父牽著,一出村,奶奶就把驢韁繩奪過來自己挽著。曾外祖父跟在驢後,踢踢踏踏地走。

三天裡又曾經下過一場雷雨,奶奶看著路右側有一塊碾盤那麼大的高粱,葉子枯萎,於一片深綠中呈現一點顯眼的枯白。奶奶知道那兒起了一個貼地沈雷,奶奶想起去年曾有一個貼地沈雷殛殺了她的同夥倩兒,一個十七歲的姑娘,頭髮都焦糊了,衣服撕得絲絲縷縷,背上花紋縱橫,有人說那些花紋是天上的蝌蚪文。人們風傳倩兒圖財害命,把一個大姑娘生的孩子給毀了。說得有鼻子有眼哩。說倩兒去趕集,聽到路口有小孩哭,過去一看是個嬰兒襁褓,抖擻開一看,襁褓裡一個赤紅的男孩,還有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爹十八,娘十八,月亮正晌參正西,生了個孩子叫路喜。爹已娶了西村大腳張二姐,娘就要嫁給東村疤眼子。忍痛拋掉親骨肉,爹擤鼻涕嗤嗤嗤,娘抹眼淚唏唏唏,堵著嘴巴不敢哭,怕被路上行人知。路喜路喜路上喜,誰家撿著誰家兒。包上綾羅一丈一,送上大洋整二十,求告好心行路人,救條性命積陰騭。人們說倩兒取了綾羅,拿了大洋,卻把男孩給扔到高粱地裡,於是遭了天打雷轟。奶奶與倩兒是知心好友,當然不信這些傳說,但一想到人生在世,生死難卜,心裡又難免悲涼惆悵。

雷雨過後的路面還很潮溼,被激烈的雨水抽打過的路面粗礪乾淨,低凹處凝著一層細軟的油泥。小毛驢又一次把清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點點的矢車菊開得有些老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