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麼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麼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麼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只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兒,十分之九的法國女孩子都叫米雪兒,但是我鍾意這個名字。我並非討厭秀瓊,只是我處之淡然,與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親戚往往是不能選擇的。

我的女朋友叫彥,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異常喜歡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歡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這樣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無疑問,秀瓊會做一個好妻子。我能做什麼?

我洗了一條牛仔褲,肥皂粉一直過不乾淨,濕漉漉的掛在架子上。我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嘴角吊著香菸,身上噴著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麼用?

我沒有資格不喜歡任何人。

靖問:「你以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為你忘了她了。」

「我沒有,但是一個男人,只能要一個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說:「她適合你嗎?」

「秀瓊對我很好。」

「米雪兒呢?」

「米雪兒也對我好。」他說。

「什麼發生了?」我問:「你寫信說,你們會訂婚的,我去買了一直漢玉戒子給你,那隻戒子不便宜,但是現在卻掛在那個馬來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條俗而不堪的金鍊穿著。」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喜歡中國人。」

「她應該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個女子,都任性如你。」

「愛是愛。」我說。我老是覺得這個馬來亞女子不過是想找一個丈夫。而我,當我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我總不管他做什麼,他賺多少。愛是愛。

靖說:「阿華是不錯的。」

「阿華?當我認識阿華的時候,我的稿費還比他的薪酬高,他連電話都裝不起。」

「你必須忘了他。別說現在,家裡決不會再讓你跟一個戲子的。他是一個好朋友,我喜歡他,但只是一個朋友。」

我微笑。一個戲子。

這是整天讀紅樓夢的結果嘛!

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卷手抄佛經,上面這樣說:「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懷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裡,稻在田頭,騎牛覓牛,且來見佛。」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

打明兒起,我也索性改個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許我會下決心追求一個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過一輩子,生兒育女,不吃安眠藥,不再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不用瞪眼看著一隻別人無意間(這裡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夢見他。

米雪兒。她每夜可有夢見靖?

每當靖把手擱在馬來女朋友肩上的時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兒。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靈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兒每年寄一張卡片,一連四年,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他現在可能像靖一樣,一家團聚,嘻嘻哈哈的說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兒,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而我在這個異鄉,坐在一盞陌生的燈下,思念著他,我的臉色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