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古老的犁鏵耕耘著黃土地,在地上同時在臉上留下了深刻悲壯的痕跡。父親用臉來證明著我的該打。爹!我又叫了一聲爹,你不能這樣粗暴地對待我。我也是大人啦!爹說:比你爹還大嗎?你要是敢給我毀了他,我就打死你。我說:你以為我不想生個兒子嗎?可我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我是國家的幹部,能不帶頭響應國家的號召嗎?父親的嘴角沉重地垂下去,兩道混濁的淚水沖刷著落滿灰土的面頰。我們偷著生,不去報戶口,不行嗎?父親說。我說:這是生孩子,不是養個小狗小貓。再說,我們的領導已經知道了。父親說:你們領導是怎麼知道了?我說———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裡充滿了怒火,我沒說這句話前心裡先說:你們把我害苦了,當然,我也把你們害苦了。

大約二十年前,我剛剛上小學,留著齊額短髮。有一天,母親對我說:過來,把褲襠給你縫死吧。我說:不,撒尿不方便。母親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了,還穿開襠褲,不怕人家笑話?我說:什麼媳婦?母親說:你爹給你從北莊訂了一個媳婦。我說:什麼媳婦呀?母親說:給你做飯,縫衣裳,生小娃娃的媳婦。我說:我不要。母親把我的褲子扒下來,用一根長長的粗線把我的褲襠縫起來了。

後來,我一年年大起來,骨骼肌肉脹破了一件件衣服,烏黑的鬍鬚蓋過了柔弱的茸毛,我終於懂了“媳婦”的重大使用價值。我見到了她,隔著很遠。那天,我們村請了一臺戲,戲臺子紮在乾枯的河裡,四鄉八疃都來看。她扛著一條被幾輩人的屁股磨得烏黑髮亮的板凳,跟在一群小女孩後邊。有人對我說:那個高個子是你媳婦,我慌忙跳開眼,見戲臺上掛著一塊天藍色的大布,幾十領淡黃|色的葦蓆託著天,鑼鼓傢什打成一片響,臺下的孩子喊爹叫娘。鑼鼓傢什響一陣,停了,琴師嘎嘎吱吱的調絃聲響,鮮明地蓋了河道。我終究忍不住,一斜眼,就盯住了她。她身軀高大,因為是夏天,熟透了的胸脯把一件被汗水浸白了的對襟式紅褂子撐得開裂。她生一張通紅的大臉,頭髮烏黑。她把那條看著就知道沉重的凳子放下,一屁股坐下去,頭剛抬起來,胸還未挺直,人就突然彎曲歪斜著矮下去了。她站起來,臉側對著我,有三十米遠,眉眼看得清楚,腮幫有些凸,小皮球般飽脹。她從河沙裡把凳子拔出來,用腳把沙土踢到凳子腿釘出的眼裡,四個眼全填滿,又跳動著踩,她全身的肉跳,好一陣,又放好凳子,坐下。我看到那四條凳子腿在人腿縫裡又陷下去了,似乎滋滋如泥鰍鑽洞,陷了一會,停住了,她身後又接上了一片人,我牢牢地盯住她從人縫裡露給我的半邊身子,心裡一陣陣潮起潮落。胡琴鑽出鑼鼓。鑼鼓淹沒胡琴。浪潮吞沒沙灘,浪潮吐出沙灘,娘———你在哪兒?一個左手握玉米麵餅子右手提一根綠葉羊角蔥的女孩子站在戲臺上大聲喊。村裡那個人又戳我一下說:你媳婦那腚盤真夠寬廣的,你要惹她生了氣,她一下就把你扁了。我說:去你孃的。戲臺上出來一個李鐵梅,紅鞋,紅褲,紅襖,紅腮,兩眉之間點一個拇指大的紅胭脂,長辮子上扎著紅繩,手裡提著紅燈。村裡那個人說:又是《紅燈記》!我沒搭腔,眼睛總往人縫裡溜,看一眼,心一熱,又一涼,涼了又熱了,我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這年秋天我當了兵。假如我不去當兵,假如我當了兵沒提幹,假如提了乾沒上大學,假如上了大學沒住醫院,假如住了醫院沒碰上那位單眼皮大眼睛的女護士,就不會有一連串的煩惱發生,也不會有今天。父親沉重的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