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閃爍中這個二十來歲的少年的臉,她一直在怕,這時好像忘了。心裡一亂,似乎便天大的事也進不了她的心頭了。她點點頭,自己也不知怎麼了,對著牆壁照那詞輕輕地唱起。

她這回清唱眾人都隱隱聽見了,但都沒注意,只當是她和那少年兩人的事。那少年對別的句子倒罷了,全不在意,但聽到“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一句,似乎就沉痛無限。桌上有一壺劣酒,他端起來倒在那小杯子裡。他似本不慣喝酒,一入口,紅色就上了臉,小姑娘看著他都看痴了。

——就這麼偷望著他的黑衣殷頰,知他喜歡聽那一句,就不由把那一句重唱三遍,才把下闕唱完,然後又輕聲地回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那黑衣少年忽一拍桌子,也唱道:“共倒金荷家萬里——”他聲音清嘎,破耳驚飛,一片昏燈暗影中,只見他已一掠而起,手從包裹中抽出一柄不足兩尺的沒鞘的短劍。

眾人只見他從門口一閃即回,如鷹遊鶴翥,但見劍光一閃,不知他幹了些什麼。卻見這麼大的雨他的身上竟一滴未沾,落回座時小姑娘一句“共倒金荷家萬里”七個字還沒唱完。他的劍上仍是青鋒一片,似是未曾傷人,但眾人已心驚於他這虹飛電掣的一擊。連杜焦二人也瞠目駭然,秦老爺子猛一回頭,耿蒼懷卻端酒不信似地看著門外。眾人隨他目光望去,盯著田子單,也沒見反常,見他嘴角還照常掛著冷笑。一會兒,才見他緩緩倒下,一抹鮮血從頸上一圈散開,倒地後一顆人頭才滾落下來。那少年叫“共倒金荷家萬里”,竟是以人頭為酒杯,傾出的是一腔鮮血?眾人心裡不知怎麼都冷冷一怕——這是怎樣一擊必殺的劍術!

第五章鏢銀

杜淮山與焦泗隱望著門外泥地裡田子單的屍首,他的面容像根本來不及想像到這一擊得手的絕命一劍。他的手離腰間刀柄尚遠,江南第一快刀手死的時候竟根本來不及想到拔刀!杜焦二人對望一眼,他倆多年老友,眼神間已有問答:“你躲得過這一劍?”

“躲不過,他就是殺人於我身側,我只怕也全無知覺。”

秦穩卻像精神一振,對自己的鏢銀放下心來。他手下夥計都張了大口,怔在那裡。門外的打鬥也已經停了,都覺得自己這麼狠殺惡鬥的拼命有如兒戲。緹騎都尉吳奇本乏捷才,更是久久說不出話來。待要出手,他武功本與田子單在伯仲之間,心下也不由打鼓,實在不知該怎樣應對那難遮難避的一劍。

他手下人馬雖多,也都一時啞然——拼命鬥狠他們倒不怕,但像這麼不及出招就屍首橫地的結局實在令他們膽寒。一時,局面倒像僵住了。那黑衣服的少年人蒼頰帶酒,獨坐在那裡。脖頸的姿態中顯示出一種怪異的冷峻和一種說不出的孩童般的嫵媚,只有一個少年人才能把這兩種神色統一在一起。他看著那個杯子,卻像全忘了自己的揮劍殺人,沉陷在什麼記憶裡。然後他好像醉了,挺寂寞地又趴在桌上,睡了。他的劍已經插進包袱,一隻手搭在上面,十指長而鬆懈,像是真的睡著了。

靜了一下,屋子裡像只有三娘還能說得出話來,卻也如夢囈一般:“那一招……到底算什麼?”

她問的自然是耿蒼懷,座中能回答的怕也只有耿蒼懷。他好像完全放了心,很落寞地道:“共倒金荷家萬里。”

三娘疑惑:“共倒金荷家萬里?”

耿蒼懷點點頭半晌才答道:“我想是的,那是剛創出的一招新招。”

三娘訝色越濃,看著那少年人,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記得傍晚時金和尚一進店就打了他一個趔趄,當時沒人想到他有如此功力,他也似全不在意;再後來這麼多人命在頃刻,他也還是略無所覺;最後出手卻像僅只是為了那小姑娘英子所唱出的一句歌詞有動於心——共倒金荷家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