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早就想逃跑了。《 務虛筆記 》中寫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麗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著我的溫暖之中,忽然摻進了一縷黯然。家,由於另一種生活的襯照,由於冷淡的威脅,竟也變得孤獨堪憐。在《 務虛筆記 》中,我藉助於畫家Z的形象去看過我自己那時的心情……

病隙碎筆 1…12

四十三

自卑,歷來送給人間兩樣東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

我想,畫家Z曾經得到的是後一種。我呢?我之所以能夠想象他,想象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進了怨憤,料必因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這樣。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種姿態抵擋乃至壓倒那冷淡的威脅,自卑於是積累起怨憤,怨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這就是畫家Z。相反,若是夢想著世間不再有那樣的冷淡,夢想著,被那冷淡雕鑄的怨憤終於消散,所有失望過和傲慢過的心靈都能夠相互貼近,那就是愛的期盼。甚至純真的心從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熱盼著與另外的心靈溝通,不屈不撓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尋找,那就是愛的路程。在《 務虛筆記 》中,我藉助詩人L、女教師O和F醫生的身影,走進這樣的夢想,藉助於對他們的理解看見了我的另一種心情。

這兩種心情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盤根錯節同時都在我心裡,此起彼伏,鋪設成我的心路。別人也都是這樣嗎?我只知道,兼具這兩種心情的我才是真實的我。我站在Z的腳印上,翹望L、O和F的方向。我體會著Z的自卑,而神往於L、O和F痴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訊息沉重,越是L、O和F的訊息明媚動人。我知道了,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裡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四十四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於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於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開始於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獨自面對他者的時候。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侷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彷彿囚徒。開始於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慾望裡,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脫,不能輕棄。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心魂從那兒聯接進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願望麼?在牆壁的那邊,在表情後面,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麼?對此你毫無把握。但囚徒們並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願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願陷落,生命將是多麼孤苦無望,多麼索然無味,荒誕不經。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歷。從幼年一直到現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做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懵然不知何名,但當有一天,愛的訊息傳來,我立刻認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四十五

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裡面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制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