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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生命二字指示為人的時候,要求就多了,豈止活著就夠?說理想、追求都是身外之物——這個身,必只是生理之身,但生理之身是不寫作的,沒有理想和追求,也看不出何為身外之物。一旦看出身外與身內,生命就不單單是活著了。
而愛,作為理想,本來就不止於現實,甚至具有反抗現實的意味,正如詩,有詩人說過:“詩是對生活的匡正。”
(我想,那篇文章的作者必是疏忽了“唯一”和“第一”的不同。若說生命的第一要求是活著,這話我看就沒有疑問。)
二十四
但是反抗,並不簡單,不是靠一份情緒和勇敢就夠。弄不好,反抗是很強勁而且堅定了,但怨憤不僅咬傷自己,還嚇跑了別人。
比如常聽見這樣的話:我們殘疾人如何如何,他們健全人是不可能理解的。要是說“他們不曾理解”,這話雖不周全,但明確是在呼喚理解。真要是“不可能理解”,你說它幹嗎?說給誰聽?說給“不可能理解”的人聽,你傻啦?那麼就是說給自己聽。依史鐵生和我的經驗看,不斷地這樣說給自己聽,用自我委屈釀製自我感動,那不會有別的結果,那隻能是自我囚禁、自我戕害,並且讓“不可能理解”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自虐者自虐而束手無策。
再比如,還經常會碰見這樣的句式:我們殘疾人是最( )的,因此我們殘疾人其實是最( )的。第一個括號裡,多半可以填上“艱難”和“堅強”,第二個括號裡通常是“優秀”或與之相近的詞。我的意思是,就算這是實情,話也最好讓別人說。這不是狡猾。別人說更可能是尊重與理解,自己一說就變味——“最”都是你的,別人只有“次”。況且,你又對別人的艱難與優秀瞭解多少呢?
最令人不安的是,這樣的話出自殘疾人之口,竟會贏得掌聲。這掌聲值得仔細地聽,那裡面一定沒有“看在殘疾的分兒上”這句潛臺詞嗎?要是一個健全人這樣說,你覺得怎樣?你會不會說這是自閉,自戀?可我們並不是要反抗別人呀,恰恰是反抗心靈的禁閉與隔離。
二十五
那掌聲表達了提前的寬宥,提前到你以殘疾的身份準備發言但還未發言的時候。甚至是提前的防禦,生怕你脆弱的心以沒有掌聲為由繼續繁衍“他們不可能理解”式的怨恨。但這其實是提前的輕蔑——你真能超越殘疾,和大家平等地對話嗎?糟糕的是,你不僅沒能讓這偏見遭受挫折,反給它提供了證據,沒能動搖它反倒堅定著它。當人們對殘疾愈發小心翼翼之時,你的反抗早已自投羅網。
這樣的反抗使殘疾擴散,從生理擴散到心理,從物界擴散進精神。這類病症的機理相當複雜,但可以給它一個簡單的名稱:殘疾情結。這情結不單殘疾人可以有,別的地方,人間的其他領域,也有。馬丁·路德·金說:“切莫用仇恨的苦酒來緩解熱望自由的乾渴。”我想他也是指的這類情結。以往的壓迫、歧視、屈辱,所造成的最大遺害就是怨恨的蔓延,就是這“殘疾情結”的蓄積,蓄積到湮滅理性,看異己者全是敵人,以致左突右衝反使那羅網越收越緊。被壓迫者,被歧視或被忽視的人,以及一切領域中弱勢的一方,都不妨警惕一下這“殘疾情結”的暗算,放棄自卑,同時放棄怨恨;其實這兩點必然是同時放棄的,因為曾經,它們也是一齊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