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箋譜》是鄭振鐸、魯迅兩先生所輯的,內容都是畫箋。然而這種畫箋大都已經失卻了“箋”的實用性,而成為一種獨立的繪畫,專供欣賞之用了。北平人是否如此看待它,我不得而知。只是我的案頭假如有這樣的一刀信箋,我決不願意用“某某仁兄閣下”等黑字去塗蓋這些繪畫。所以我否認它們為信箋,卻把它們看作一種小型的略畫。《吳友如畫寶》可說是清末畫家吳友如先生的作品的全集(他長期為畫報作畫。作品極多。但這冊《畫寶》中各類皆有收羅,可說是全集了)。但是大多數作插畫風,注重題材內容意義的細寫,大都不能稱為獨立的繪畫。稱“箋”的像畫,而稱“畫”的反不像畫,這不是奇妙的對比麼?

然而我並非對於二者有所抑揚。我對於二者都歡喜,只是欲指出其性狀之相異耳。相異之點有二:在內容上,前者大都是“抒情的”,後者大都是“記述的”。在形式上,前者大都是“寫意的”(或圖案的),後者大都是“寫實的”(或說明的)。故前者多粗筆畫,後者多工筆畫。現在須得把兩者分別略敘一下。

《北平箋譜》中的畫,完全是中國畫風的。中國畫最小型的是冊頁,但它們比冊頁更小,可說是中國畫的sketch〔速寫〕。有的只有寥寥的數筆,淡淡的一二色,草草的幾個題字,然而圓滿、調和、雋永,有足令人(我)把玩不忍手釋者。我覺得寥寥數筆,淡淡一二色,與草草數字,是使畫圓滿、調和、雋永的主要原因。嘗見這種箋譜的作者所作的別種大畫,覺得往往不及箋譜的小畫的富有意趣。為的是那種大畫筆致欠“寥寥”,色彩欠“淡淡”,題字欠“草草”。想見畫家作箋譜時,因見紙幅太小,故著墨宜少,因念須作信箋,故傅彩宜淡;畫既略略,題字自宜草草。因此每幅費時個多,大約數分鐘可了。即興落筆,一氣呵成。大畫所以不及小畫者,即在於此,然而畫材與題字的選定,倒不是數分鐘可以了事的。這有關於畫家的素養,不能勉強。襲用陳腐的古典者有之,但意味深長者亦不乏其例。把我所歡喜的摘記數幅在下面,以示一斑:其一幅繪蘿蔔白菜,題曰“願士大夫知此味,願天下人民無此色”。其一繪甘蔗與西瓜,題曰“但能嘗蔗境,何必問瓜期?”其一幅僅繪魚一條,題曰“單畫魚兒不畫水,此中自信有波瀾”。其一幅繪釣者,題曰“釣亦不得,得亦不賣”。其一幅繪遊方僧,題曰“也應歇歇”。其一幅繪扶醉,題曰“何妨醉倒”。其一幅畫酒杯與佛手,題曰“萬事不如杯在手”。其一幅僅繪佛手,題佛經中句“合掌恭敬而白佛言”。……皆巧妙可喜。但有多數思想太高古,使生在現代的我(雖然其中有幾位作者也是現代人)望塵莫及,但覺其題句巧妙可喜,而少有切身的興味。切身的興味,倒在乎他們的筆墨的技術上。尤其是陳師曾先生(朽道人)的幾幅。《野航恰受兩三人》,《獨樹老夫家》,《層軒皆面水》,以及無題的,三張綠葉和一隻紅橘子,孤零零的一朵蒲公英,兩三片浮萍和一隻紅蜻蜒(《太白》曾取作封面畫),使我久看不倦。陳先生的畫所以異於其他諸人者,是不用純粹的中國畫風,而略加一些西洋畫風(聽說他是東京美術學校西洋畫科畢業的)。然而加得很自然,使我只覺畫面更加堅實,更加穩定,而不見“中西合壁”的痕跡。

讀畫漫感(2)

“中西合壁”的痕跡相當地顯露的,是《吳友如畫寶》。吳先生是清末長住在上海的畫家,那時初興的“十里洋場”的景物,大都被收在他的《畫寶》中。他對於工筆畫極有功夫。有時肉手之外加以儀器,畫成十分緻密的線條寫實畫,教我見了覺得害怕。這部《畫寶》分量甚多,共有二十六冊。內容分十一種:即古今人物圖,海上百豔圖,中外百獸圖,中外百鳥圖,海國叢談,山海志奇,古今談叢,風俗志圖說,古今名勝附花鳥,滿清將臣,及遺補。面幅之多,約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