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是完全遊離於形骸之外的,我甚至不能確認她是否是在看我。

只有看破了生死和名利的人,眼神中才會有那樣綿亙而磅礴的憂傷,絕望一點一滴進而匯成深不見底的汪洋。

若霖……

大堂上正挨著板子的陳韙大叫她的名字。

我不該有負於你,不該有負於你……

我站起身,整理一下有些微皺的長衫,緩緩走出已經變得有些空落的大理寺衙門。

又是一場情愛交織的鬧劇。

誰愛了誰,誰背棄了誰?

誰路過了誰的前世今生,誰辜負了誰的今生前世?

晚上一起去喝酒啊?張居正從後面匆匆追上我的步子。

不用去應酬裴大人和那京兆尹溫章?

嗯,已經推掉了。

只為陪我的話,你大可不必如此的。

呵呵,只是喝一壺而已。他笑聲裡有些無奈和蒼涼。

那天晚上,我們的話出奇的少。

許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可以喝個痛快,僅此而已。

從未見到他喝酒時如此兇猛,傾江吞海的架勢把我嚇了一跳。

抽刀斷水,借酒澆愁。

如果一種感情沒有出口,便會沉積成對酒的渴望,對於無法傾訴的人,這種感覺尤甚。

我與他就這樣一直喝到酒肆打烊,然後在門口道別,搖搖晃晃地回到驛館。

夜晚寧靜幽深的巷口,我聽見背後傳來他大聲的吟誦,那聲音道:

傷情最是晚涼天,憔悴斯人不堪憐。

邀酒摧腸三杯醉,尋香驚夢五更寒。

釵頭鳳斜卿有淚,荼蘼花了我無緣。

小樓寂寞心宇月,也難如鉤也難圓。

……

霖問斬的那天早上,天開始下雨。

我最後一次到大牢裡看她。

她將雜亂的頭髮梳理好,挽在腦後。

面色紅潤,有淡淡的不甘和貪戀的幽怨,但與之前相比卻已經幾乎不亦察覺了。

這樣的轉變,或是因為她真的看透並且感到超脫,或是哀莫大於心死。

眼神依然清澈,將所有的得失看在眼裡。

那眼神讓我尷尬,感到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得壓抑。

心頭壓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或許當初救她的時候,我就應該把真相告訴她,那些她一直信任和倚賴的所謂的自己可以選擇的姻緣和宿命背後的真實。

若知道傷害無法避免,她是否仍舊不會吝惜那一絲一毫的溫存,依舊可以一往情深?

我不知道。

我沒有告訴他事實的真相,這就是欺騙。

什麼是大惡?欺騙就是大惡。

我很難過,我曾要你為我活下去的……我說。

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這對先生來說不會太難。

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

你覺得他真的悔過了麼?她突然問道。

誰?我問。

張韙,那個在大理寺公堂想要替我頂罪的畫師。

坦白說,我不知道。但至少這個男人對你是真心的,他願意為你去死,只是你並不愛他……

看到他的模樣我才知道,為何那麼多裙下之臣中霖卻只是偏愛這個小小的樂師。

也可以感受到,為何當她知道自己的貼身仕女與其有染的時候,會如此盛怒並將追隨自己多年的仕女鞭笞致死。

她仍舊深愛著李億,他的始亂終棄和不辭而別成為她靈魂深處無法撫平的傷口。

那張韙,不過只是他的影子,只是一帖撫慰她傷痛的藥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