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樹木靠著瘦瘤取悅於人,一塊石頭靠著暈紋取悅於人,其實能拿來取悅於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們的毛病所在,它們的正當用途絕不在這裡。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策論,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直言陳諫曲直,做了官以為自己真的很懂得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實我又何嘗懂呢?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三十多年來最大的弊病就在這裡。現在終於明白了,到黃州的我是覺悟了的我,與以前的蘇東坡是兩個人。(參見李端叔書)

蘇東坡的這種自省,不是一種走向乖巧的心理調整,而是一種極其誠懇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點異己的成分,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榮譽和名聲。他漸漸迴歸於清純和空靈,在這一過程中,佛教幫了他大忙,使他習慣於淡泊和靜定。艱苦的物質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親自墾荒種地,體味著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這一切,使蘇東坡經歷了一次整體意義上的脫胎換骨,也使他的藝術才情獲得了一次蒸餾和昇華,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於一場災難之後,成熟於滅寂後的再生,成熟於窮鄉僻壤,成熟於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幸好,他還不年老,他在黃州期間,是四十四歲至四十八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後還大有可為。中國歷史上,許多人覺悟在過於蒼老的暮年,換言之,成熟在過了季節的年歲,剛要享用成熟所帶來的恩惠,腳步卻已踉蹌蹣跚;與他們相比,蘇東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顏觀色的從容,一種終於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鬨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並不陡峭的高度。勃鬱的豪情發過了酵,尖利的山風收住了勁,湍急的細流匯成了湖,結果——引導千古傑作的前奏已經鳴響,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黃州,《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馬上就要產生。

千年庭院

二十七年前一個深秋的傍晚,我一個人在嶽麓山上閒逛。嶽麓山地處湘江西岸,對岸就是湖南省的省會長沙。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兒,乘著當時稱之為“革命大串連”的浪潮,不由自主地被撒落在這個遠離家鄉的陌生山樑上。

我們這一代,很少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完全沒有被“大串連”的浪潮裹捲過,但又很少有人能講得清這是怎麼回事。先是全國停課,這麼大的國土上幾乎沒有一間教室能夠例外,學生不上課又不準脫離學校,於是就在報紙、電臺的指引下鬥來鬥去,大家比賽著誰最厲害,誰最出格。現在的青年天天在設計著自己的“瀟灑”,他們所謂的“瀟灑”大體上似乎是指離開世俗規範的一種生命自由度;二十七年前的青年不大用“瀟灑”一詞,卻也在某種氣氛的誘導下追慕著一種踩踏規範的生命狀態。敢於在稍一猶豫之後咬著牙撕碎書包裡所有的課本嗎?敢於囁嚅片刻然後學著別人吐出一句平日聽著都會皺眉的粗話嗎?敢於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最害怕的老師頭上去嗎?敢於把圖書館裡那些讀起來半懂不懂的書統統搬到操場上放一把火燒掉嗎?敢於拿著一根木棍試試貝多芬、肖邦的塑像是空心還是實心的嗎?

說實話,這些逆反性的冥想,恐怕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的學生都有可能在心中一閃而過,暗自調皮地一笑,誰也沒有想到會有實現的可能,但突然,竟有一個國家的一個時期,這一切全被允許了,於是終於有一批學生脫穎而出,衝破文明的制約,挖掘出自己心底某種已經留存不多的頑童潑勁,快速地培植、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