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扮成金剛怒目。硬說他們是具有政治含義的“造反派”其實是很過份的,昨天還和我們坐在一個課堂裡,知道什麼上層政治鬥爭呢?無非是念叨幾句報紙上的社論,再加上一點道聽途說的政治傳聞罷了,乍一看吆五喝六,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動性。反過來,處於他們對立面的“保守派”學生也未必有太多的政治意識,多數只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顛蕩中不太願意或不太習慣改變自己原先的生命狀態而已。我當時也忝列“保守派”行列,回想起來,一方面是對“造反派”同學的種種強硬行動看著不順眼,一方面又暗暗覺得自己太窩囊,優柔寡斷,趕不上潮流,後來發覺已被“造反派”同學所鄙視,無以自救,也就心灰意懶了。這一切當時看來很像一回事,其實都是胡鬧,幾年以後老同學相見,只知一片親熱,連彼此原來是什麼派也都忘了。

記得胡鬧也就是兩三個月吧,一所學校的世面是有限的,年輕人追求新奇,差不多的事情激動過一陣也就無聊了。突然傳來訊息,全國的交通除了飛機之外都向青年學生開放,完全免費,隨你到哪兒去都可以,到了哪兒都不愁吃住,也不要錢,名之為“革命大串連”。我至今無法猜測作出這一浪漫決定的領導人當時是怎麼想的,好像是為“造反派”同學提供便利,好讓他們到全國各地去煽風點火;好像又在為“保守派”同學提供機會,迫使他們到外面去感受革命風氣,轉變立場。總之,不管是什麼派,只要是學生,也包括一時沒有被打倒的青年教師,大學的,中學的,乃至小學高年級的,城市的,鄉村的,都可以,一齊湧向交通線,哪一站上,哪一站下,悉聽尊便。至於出去之後是否還惦念著革命,那更是毫無約束,全憑自覺了。這樣的美事,誰會不去呢?

接下來出現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學生們像螞蟻一樣攀上了一切還能開動的列車,連貨車上都爬得密密麻麻,全國的鐵路運輸立即癱瘓。列車還能開動,但開了一會兒就會長時間地停下,往往一停七八個小時。車內的景象更是驚人,我不相信自從火車發明以來會有哪個地方曾經如此密集地裝載過活生生的人。沒有人坐著,也沒有人站著,好像是站。但至多隻有一隻腳能夠著地,大夥擁塞成密不透風的一團,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則橫塞著幾個被特殊照顧的病人。當然不再有過道、廁所,原先的廁所裡也擠滿了人。誰要大小便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半路停車,一停車就在大家的幫助下跳車窗而下。但是,很難說列車不會正巧在這一刻突然開動,因此跳窗而下的學生總是把自己小小的行李包託付給擠在視窗的幾位,說如果不巧突然開車了,請把行李包扔下來。這樣的事常常發生在夜晚,列車啟動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之間,幾個行李包扔下去,車下的學生邊追邊呼叫,隆隆的車輪終於把他們拋下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們最終找到了下一站嗎?

那可是山險林密、虎狼出沒的地方啊。

扔下車去的行李包與車上學生抱著的行李包一樣,小小的,輕輕的,兩件換洗衣服,一條毛巾包著三四個饅頭,幾塊醬菜,大同小異。不帶書,不帶筆,也不帶錢,一身輕鬆又一身虛浮,如離枝的葉,離朵的瓣,在狂風中漫天轉悠,極端灑脫又極端低賤,低賤到誰也認不出誰,低賤到在一平方米中擁塞著多少個都無法估算。只知道他們是學生,但他們沒有書包,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