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魯太夫人對周作人說:“老二,以後我全要靠你了。”一九三六年,魯迅逝世。周作人將此噩耗告知魯太夫人,太夫人全身顫抖,兩腿抖得厲害,站都站不起來,只好靠在床上說話,而周作人說出的卻是:“我苦哉,我苦哉。”

這一句話是頗有內涵的,魯迅在的時候,母親自由魯迅支撐。當魯迅死掉,周作人說苦哉苦哉,太夫人曾氣憤地對俞藻說:“難道他說苦哉,就能擺脫他養活我的責任嗎?”我們知道,當日本人來的時候,周作人以“家累重”,“有老母寡嫂需要奉養”為辭留平。寡嫂者,魯迅先生的原配朱安之謂也。

其實自魯迅逝世至一九三七年底,周作人“老母寡嫂”的生活費用均由許廣平承擔。從一九三八年一月開始,周作人才開始承擔老母的生活費用,每月五十元。後來幣制變動,物價飛漲,而這周作人給的五十卻一直未漲。“珍珠港事件”後匯兌中斷,許廣平被日本憲兵逮捕,津貼因而終止。這期間,魯老太太和朱安夫人的生活可想而知,朱安夫人曾動心要賣掉魯迅在北平的藏書來補貼生活。其時,周作人大宴賓客,出入有專車接送。還有一事堪記,一九四三年五月,魯老太太逝世,周作人“大辦母親之喪,共用去一萬四千餘元”。

還是回到開頭,因為周作人給人們的印象,一向是性格內向,周身儒雅,毫無鬥士氣,有點像陶潛;而魯迅人們把他常比做貓頭鷹,這大抵是準確的,喜歡在夜裡工作,在夜裡發出惡聲,這有點如嵇康。兩人呢雖是兄弟,卻一峻拔一消散。這兄弟兩個真是對稱得可以。人們說有善必有惡,有抗爭也必然有附逆,有決死,也就有苟活,有穿燕尾服的,也有穿粗布衫的。

也許對稱性的存在是自然界和人世的一種不可規避的現象,周作人身上也有這對稱在角力、撕扯。周作人自謂“我的心中有兩個鬼,一個是流氓鬼,一個是紳士鬼,如果說得好一點,也可以說叛徒和隱士。”在三十年代的文壇上,早年與魯迅並肩的周作人不見了,開始頹唐,窗外的時事不再引動他的心魄,喝茶飲酒玩古董。在他五十歲時的打油詩裡,我們好像看到的是一大徹大悟的化外高人。當時很多的名流蔡元培、胡適、林語堂、錢玄同、鄭振鐸、劉半農……紛紛步韻和詩,一時熱鬧非常,成為一九三四年文壇的風景。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

老年無端玩骨董,閒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半是儒家半釋家,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外道生涯洞裡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未妨拍桌拾芝麻。

談狐說鬼尋常事,只欠工夫吃講茶。

周作人出生時,一位堂房的阿叔,那天出去夜遊。夜半歸來,走進內堂大門,彷彿看見一個白鬚老人站在那裡,轉瞬卻不見了。也可能是他醉眼朦朧中,把什麼看花,也許根本就是一個幻覺,但他卻相信了。因為,後半夜,周家門內,真的出生了一個嬰兒,而且是男的。

前世出家今在家(2)

於是,鄉鄰之口就傳開:這男孩是老和尚投胎轉世的——至於為何白鬚老人成了和尚,那是誰也弄不清楚的事。但這個傳說,對喜愛民俗的周作人來說無疑是一浪漫的情懷,他在文中不止一次提到這個傳說。也許,和尚出家,是周作人的前身,那種生活是他所歆羨的。沒有了俗世的煙火,有自己的青青翠竹,梵音木魚,在冬天嗅一下乾枯枝頭的早梅。

但如今世事擾攘,出家吧,又有很多的家庭羈絆。那就在家,以雅人的情懷來看待一切。沒有袈裟,也就少了戒律,更其自在,“在江村小屋裡,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