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穿大衣時背對張老師,嘴裡直說回吧回吧,以為張老師已經走了,又去櫃裡從容地取煙,合櫃,轉過身卻看見張老師依然跪在那裡。

“起來吧,你這套剛才還見過,大岡來和你一樣,說不讓去死就跪著不起來,我踢了他一腳,他才從這滾出去。”

張老師依然跪著不動,彷彿把戲被人看穿了,臉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羞愧。連剛才說的許多話也都在村長面前片片青紫,失卻了原來的顏色。本來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來,血淋淋擺在面前讓人信以為真。望著村長那一張生氣的臉,張老師覺到血管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紅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說村長,你讓不讓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隻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來領人,你說一句我是畏罪自殺就行了……

醒來的時候,張老師的雙眼在夜裡惘然地睜了一夜。

似睡似醒地躺著,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兒一片兒飄飛,卻原來是旋落的雪花,綿綿地舞滿了窗外。原來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溼的夜間,黑和白匹配得天衣無縫,混成一種濛濛的顏色,流溢在山樑上、村落裡。夜就是這樣如期降臨的。倘若是人,也許早就死了,料不到黃黃竟有這麼硬的生命。從田裡回來,它還臥在床上,進房時,方才發現鑰匙落在了床上。張老師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鑰匙,挑來挑去,反掉到了床下。準備在竹竿上繞一鉤兒去釣,找了鐵絲回來,卻見黃黃銜著那門上的鑰匙,爬在門縫邊上哼叫。從門縫取過鑰匙,開啟屋門,張老師就抱著黃黃坐在門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鋪就一層薄白。到天空成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該燒夜飯。如果梅沒走,娘沒病,兒子還在人間,這個時候早已吃過晚飯,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圍火而坐,聊出一堆閒話了。就是晚飯慢了一步,兒子也要有幾串叫餓的抱怨。現在這些都沒了,娘不省人事,腦血栓把她的身體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還用著人間的氣流。還明明活著的黃黃,卻如死了無二,飢餓也不聲張。若黃黃能在人前、院內走動走動,還顯出一個家的活氣,可是截了雙腿,連遞出一個鑰匙,也要艱難地爬著了。

日子是徹底地一落千丈啦。

燒飯、喂娘、喂黃黃、洗鍋刷碗,機械地做完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進了可怕的夢裡。若不是黃黃從床上跌落一樣爬下,摔出咚的一聲悶響,他就真要死在了夢裡的村長家,成全了自己突然產生的期冀。黃黃去小便,一步一步爬著,極力想讓後腿站立起來,終於未成,臥在地上歇了一氣,就用前爪用力抓著地面蠕動。張老師忍不下心去,便點亮油燈,將它抱至門外。雪已經很厚,絨絨白著。也冷得可以。張老師萎著身子,黃黃在他胸前顫顫發抖。將黃黃放在屋簷下的乾地,黃黃竟有能耐,果真用後腿支著,解了小溲。在它小溲時候,後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勢如坐在地上仰問天空無二。

再抱回黃黃睡時,張老師已經毫無睡意。

燈滅了。黃黃靜靜臥著。朦朧的雪光,在窗上跳著很古典的舞步。張老師感到有無邊的孤寂。床是那樣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強在時,有時他們分睡,讓兒子睡到廂房,有時因冷或為了閤家親熱,都擠擁在一張床上,覺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門板。屋裡黑死死的顏色澆在張老師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沒有摸著床裡的牆壁,伸出右胳膊,又沒有摸到床邊。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樣寂寞孤獨。

朝著天堂走(8)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願地直立在了村裡。簇新的青瓦一個一個扣在天空,牆壁四角是磚壘的柱子。解放前的時候,張家營沒有地主,也沒有匪戶,不曾有過瓦屋;解放後幾十年,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