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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種撒完了,還有一塊地沒有種上。
屋簷下居住了一個冬天的麻雀已經飛走了。它們白天去田野上尋找散落的麥粒,吃飽了就去河邊上踩著小石頭喝水。到了晚上,它們就去河邊的老柳樹上睡覺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也能清楚地聽到嘩嘩的流水聲。
馬三多趕著年邁的老黃,用三天時間將播了麥種的地耙了一遍,又用石磙子收平了。在等待麥子發芽的日子裡,河灣裡的九棵老柳樹開始悄悄泛黃,又由黃而青,最後吐出星星點點的嫩綠來。這時候,小白的孩子已經能夠自己吃草了。馬善仁常常手握一根細長的木棍,哧哧地點著泛潮的地面來到河灘上,領著小白和它的孩子踏青。河風輕柔地從凹凸不平的水面上吹過來,馬善仁的鼻孔裡便塞滿了河泥的腥味。吹過水麵的風又貼著他蒼老的面孔滑過去,使他僵硬的面板變得潮潤起來。風聲、流水聲和柳樹上的鳥叫聲纏繞在一起,陽光的味道十分清晰地流動在空氣中。
這一天,馬三多走過來問坐在河灘上的馬善仁:
“啊呀,小白都當媽了,我媽到哪裡去了啊?”
這讓馬善仁一激靈,突兀地想起了早年不辭而別的女人。
那是馬善仁失明半年以後的事。女人餓了多半年肚子,實在挨不住餓了,跟一個城裡下來彈棉花的河南手藝人跑了。他知道了之後,竟然沒有責怪自己的女人。誰能肯定她如果不跑,會不餓死在沙窪窪呢?那樣,只不過在沙窪窪西邊的沙樑上再添一座新墳罷了!
那一段日子,沙窪窪人熬過來啦,馬善仁和他年幼的兒子馬三多也熬過來啦。熬過來了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人不能總是想著過去,要多想一想以後,多想一想將來。越往後想,日子才越有滋味,越有過頭。
馬善仁這樣對馬三多說:
“沒媽的日子好啊。”
馬三多看著羊羔說:
“好啥,連奶都吃不上。”
最後一個窮人 第八章(2)
馬三多這麼說,馬善仁就不知道說什麼了。
馬善仁手中握著小白的韁繩,他能清楚地聽到它的嘴唇在飛快地揪著剛剛出土的嫩草。小白貪婪地哼哼著,宛如剛剛盼來了年節的娃娃,手中捧著一大塊甜甜的年糕,卻不知道應該從哪裡下嘴。青草的氣息也同時沁入了馬善仁乾癟的心脾,這滋味實在太美妙了,它一絲一絲地滲進他的血脈裡,隨著血液流遍全身,又從全身的每一寸肌肉向骨頭裡輻射,如一縷清亮亮的光束照耀在他的骨頭上,使他全身發酥發癢。
他伸出一隻手,叉開五指,深深地摳進潮溼的泥土裡,揪出一棵肥嫩的草根,遞到自己胡楂包圍著的大嘴裡。小白的貪婪顯然感染了馬善仁,春天不應該只流進他的血液裡,還應該到他抽搐不定的胃裡去滋養他一番。
有四塊地種了麥子,還剩一塊地,馬善仁一直盤算著不知道種些什麼。
馬善仁家今天的早飯是四顆燒洋芋。這是昨個晚夕飯罷馬善仁扔在灶火裡埋好的,到了今天,它們已經跟黑炭一樣了。馬善仁從灶膛裡扒出洋芋,用手在灶臺上磕著灰,嘟起嘴巴撲撲地吹幾口。他的手和焦乎乎的洋芋混在一塊,分不清哪隻是手,哪隻是洋芋。磕完了,兩手一瓣,便露出白嫩嫩的芋肉來。
馬三多埋怨父親為什麼不將洋芋煮著吃,他認為洋芋煮著比燒著好吃。馬善仁的理由是燒著吃經餓,而煮著吃就大打折扣了。
馬三多吃完兩隻洋芋後,又將他爹馬善仁遞過來的半個也吃掉了。吃完,馬三多舀起一碗涼水,自己咕嘟了幾口,遞給馬善仁,馬善仁一口氣就全部喝光了。他喝水的聲音地動山搖,巨大的喉結在他鬆弛的頸皮下蛇一樣蠕動,時刻都有被脹破的危險。
喝完了,馬善仁捋起衣袖抹了抹嘴,對娃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