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x年,我二(戴望舒)

多事之秋,多事之冬。這種時候,人會重新分出類來。那時中國的人類大體上分成了兩類,一類是抗日的,一類是投敵的,也就是投靠侵略中國和亞洲的日本人併為他們出力的。最讓我痛心的是兩個曾經的摯交好友之投敵。

一個是杜衡。當年,他被與施蟄存和戴望舒並稱為上海文壇三劍客。我們三個人一起度過了青少年時代,那是詩的年華。我們一起編輯和創辦了一個又一個的詩刊,比如《現代》,還有《《瓔珞》,我甚至跟他一起參加了左聯成立大會。他的投敵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我很痛苦,蟄存也一樣。得知訊息那天我們都喝醉了。第二天,麗娟說我一進門就吐了一地,她叫了阿姨幫忙還大家都出了一身的汗才把我弄到床上去的。

第二天,我就宣佈把杜衡開除出文藝界抗敵協會香港分會了。

第二個是穆時英,也就是麗娟的哥哥,我的婚姻介紹人。他真的很有才,他的小說要我說一點都不亞於沈從文、茅盾、巴金那幾位,非常獨特,現代而又引人,他還被封為新感覺派代表作家。我最弄不懂的是,他在香港《星島日報》做得好好的,卻為什麼特地跑到上海去投靠了大漢奸胡蘭成,然後主辦汪精衛偽政權的《中華日報》副刊《文藝週刊》和《華風》,並主編《國民新聞》。當時,汪精衛、胡蘭成們對他特別器重,聽說日本人還給他配備了一輛凱迪拉克高階防彈轎車。好不威風。

那天,我到麗娟媽媽住處,拉著麗娟就走,當著她媽媽和好幾位朋友的面,兇狠地要她回家。她不願意走,我差點沒打她。打是沒有打下去,畢竟我從來沒有打過她。何況是當著她媽媽和那麼多人的面。到家後,她還跟我吵。我就說:你一個漢奸的妹妹,你還有資格跟我說這些?我把報紙扔給她看。我說:坐上了日本人的高階防彈車了呢,你的漢奸哥哥!

我跟麗娟吵是經常的事,越來越經常的事。可是這回是吵得最厲害的。

之後,麗娟一個月都沒跟我說一句話。我一開始說過兩句,後來也懶得說了。我們之間的話全靠朵朵來傳遞。整整一個月。

這回我的氣是因為穆時英而發的。可是,這次可以這樣解釋,之前的發氣卻又是怎麼回事呢?我自己也想不清楚。

後來,當我想要挽回時,當我發現原來我是深愛著她的時候,當我後悔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再後來,在我已經離開了人世之後很多年之後,在我知道一個新的內情時,我更後悔了。我覺得我對不起麗娟,也對不起時英。當然,那就更晚了,晚得都沒有人聽得到我說什麼想什麼了。這是後話的後話了,以後再說吧。

那時候,我的工作是激烈的。我想用激烈來形容,覺得這麼形容比較貼切。可我的生活是幸福的,至少時而是幸福的。雖然這個幸福不時被我的狗脾氣破壞掉打斷掉。狗脾氣這個詞是我後來用的,只有我知道,我為此流過眼淚,甚至很多。

可是,那時的林泉居真的很美,美得真象一個世外的桃源。我是翻來覆去地這樣說的。

巴爾伏爵士在花園裡還讓人搭了個鞦韆。他是在我們搬進去之後找人搭的。我很感謝他,因為朵朵喜歡,麗娟也喜歡。我偶爾也上去蕩蕩,但更多地是推著小姐和小小姐,讓她們飛起來,讓她們尖叫起來。對著大海,對著天空,看著那小裙子和大裙子在兩種不同的藍色之間飄,從偏綠的藍色到純藍的藍色,我的心也會幸福起來。有幾次,我們吵架後,一段時間相互不說話之後,我都要感謝這個鞦韆。比如這最長的一次,在一個月沒有相互說過話之後,是朵朵迎著下班回來的我跑來,朵朵說:爸爸,你推我們好嗎?她說的是我們,我看到麗娟已經坐在鞦韆上了。然後朵朵要我把她抱到媽媽身上。我照辦了,我說,抱緊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