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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已沒可要挾的用處——他今後,只怕再難馳馬征戰了。”
那人如被馬鞭猛抽了一記般,鬢邊殘存的長眉狠狠一抖。許久,他開口道:“先生方才斥我無恩無義,著實說的不錯。可我只辯白一句,我在先生處,從來也不曾學過恩義。”
兩人的話都純粹是為著刺傷人心,可偏偏又皆刺得精準。一旁的李驥不由驚呼道:“源長!他終究是你先生!”
陸攸之緩緩跪下,笑道:“我這一世,在先生眼中,何曾有一件事是做對的?”斂容垂首道,“聽憑發落,萬死莫贖。”
李驥在一旁,只見二人一立一跪,皆如石刻。沉寂中,他只聽自己兩列牙齒格格打顫。裴禹面上一重重神色浮現隱退,最終卻重又歸於一貫的冷寂。此時,他幾難說出心中是怒是悲,亦或是無限諷刺。他終生所求,在最看重的學生眼裡非但一文不名,還鄙之避之。他實在也並不介意旁人眼中自己如何乖戾狠絕,只是不曾料到,這道路幾近行至盡頭是,竟還是如此孤單。
然而,在他踽踽獨行之時,他這執拗的學生,那洛城倔強的守軍,難道便不孤單麼。世人眼中,他們又何嘗不是與自己一般,行著常人難解之事,執著常人難解之心。任命途狂潮席捲,卻不肯信命定的劫數。為一心執念甘當艱險,不啻飼虎喂鷹。如是而言,即便他們道路南轅北轍,卻又實在是同路之人。
裴禹注目陸攸之,這終究是最像他的學生。他說從自己處不曾學過恩義,那麼他所學得的定然便只有他的決絕和冷厲了。可有情與無情,於世間誰又敢說理清。
數年間,他將記憶中默然的少年當做學生時,總因他的不肯順服生出多少惱恨;然而直到此時,當他終於把這後生看做對手,慘勝之下的深深自嘲卻令他忽而不想再與之糾結。
沉默良久,待開口時,只吐了兩字道:“你走!”
言罷,兀自轉首向東,決然而去。
李驥許久方才回神,見陸攸之仍一動不動,忙上前拉起他道:“你方才是瘋癲了麼?”他見陸攸之只是不語,低聲道:“你知你說了什麼?這事,本是有迴轉的。”
陸攸之緩緩道:“你還提回轉,我方才的話都是白說了。”
李驥一陣怔忡,只道:“其實……你若想回西京,並不是不能。”
陸攸之道:“我當年離開西京,便不想再回去。”
李驥急道:“趙慎那裡,你也再不想見了?”
陸攸之一頓,繼而笑道:“我與他而今的情狀,都寧願對方不知不見。”默然一時,從懷中取出一物,執起李驥手臂放在他掌中,道,“你若有心於此事,便請將此物轉交趙將軍。”
李驥心知此事便也只能如此,點頭道:“可說什麼?”
陸攸之淡淡道:“請他善自珍重,勿以為念。”又道,“你莫對他說我此時如何。”
李驥道:“我省得。”一時問,“可你去何處?”
陸攸之搖頭笑道:“我早已想過,你不必掛懷,只就此別過罷。”
李驥見抬手揖禮,悵然恍惚間竟也未回,只見陸攸之沿著方才路徑而前。李驥低頭看掌中物,是一卷線圈,他心中疑惑,難道是弓弦?
正思量著,心中忽然一驚,裴禹方才折返向東,陸攸之這仍是再向東去,他深怕再出什麼周折,忙跟步上去。
方才他們走過的一條窄道,邊上山石突起一塊,正是隱了去者的背影。李驥疾步轉過山石,可再抬眼,只一條路徑向東,可竟絲毫不見陸攸之蹤跡。
沉悶雲層下,西風忽而止息。那從龍華山而來的西風,掠過蕭瑟的樹梢,冰冷的溪水,冷峻的山石,一路而來,如亂世中不息的潮流在世間流轉。山風中,有每一秋的故事,年歲間的等待,一代代人的求索和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