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嵌牙大床上,冰涼的藏青色緞面被子,印度紗帳懸著半截,晚上失眠一宿,她眼睛腫得睜不開,尖尖的手指頭搔著太陽|穴,溜圓手臂上懸著玉鐲子,一抹樟腦香從袖管裡透出來——她們都以為自己的舉手投足不是英倫淑媛、勝似英倫淑媛了,其實她們都是不徹底的鸚鵡學舌,她們的幽麗是與她們自身脫節而不相干的,是斷的頭髮、剪下來的指甲,漠漠的情味。尤其金太太,典型的中國貴婦,在徹頭徹尾的中式家庭中成長起來,後來又在教會學校道聽途說了一些西洋禮法,於是中西合璧,成了一塊置在客廳裡供人賞玩的碧玉,上面雕著只陰翠精緻的鳳凰,悽豔地鳴叫,嘰嘰啾啾不過道些人世裡最所瑣碎的事,居然也消磨了大半生。那時流行在茶葉里加牛奶,她喝不慣,可風尚所趨,硬是每天雷打不動來上小半杯,於是每天的其餘的時間,就在馬桶上看窗外碧透的天,整個人脫水脫成了一俱柴,依約還記得那段時間,一片仲夏新綠落滿窗沿,窗下面廚娘的女兒時常追著初生的狗跑,人歡狗叫,一片撒野,她兀自發呆——她的人生,磨蝕在旮旯隅角。

她和金萬年談不上感情——談了反而徒然傷感情,她知道金萬年又不少情婦。然而這個家到底要她做做太太的樣子,縱然不掛心,還是得裝出關情的樣子。

“老媽子呢?”金太太有氣無力地問道。“誰知道,要不然在客廳裡,要不然在廚房裡。”沉香漫不經心應道。金太太怨道:“一個人也不來跟我說老爺的動向,全是吃白飯的。”沉香道:“唉呀,媽,昨晚我睡夢裡還聽見鐵門開關的聲音,爹這一晌忙得很,你放寬心。”她手指在梳妝檯上畫著,漸漸把粉撲子的印子抹掉了,她爹在外面的風流韻事,她似乎也約略知道些,她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當初還沒把她母親娶進門時,她爹照樣把她母親安放在一個小公館裡,她自己不就是扶正後的妾所生,談不上誰和誰的利益,反正她就是一個利益的結果。金太太聽罷也不過莞爾一笑,斜看著沉香道:“你比你爹會疼人,過來給媽揉揉肩。”沉香道:“我給你叫小丫頭去。”金太太笑道:“我白誇你了,白養你了。”沉香“哎喲”抿著嘴笑:“扯到這上面來了,是我該打。”說著跪到金太太身邊給她揉肩,“媽,昨晚又沒睡好?”

“你不是商量著給我找個武師鍛鍊身體?你父親怎麼說?”

“你倒提起來了,”沉香笑道,“前不久你還說什麼武師都是落後愚昧的東西,你瞧不上。爸自然好說話,一聽是你要鍛鍊,哪有不應允的理兒?只要你願意,馬上通知藍家派人過來。”

“你什麼時候這麼熱心了?”金太太淡笑道。

沉香笑渦透出來,緋色擴張到眼角眉心:“媽就願我做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不成?”“剛才還說著呢,你是不是白眼狼,我不都得養著你,給你找好歸宿,胡太太那天還跟我提過呢,有一個新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叫董碧水的,挺好一個人。”金太太笑呵呵的,臉上一層淡金色,像瓷瓶上潑上去了牛奶,又滋滋地流下來。

“你別管我,”沉香收斂了笑意,“好好的,扯那個做什麼?”

“自然只是隨口提提。”

“隨口也不許。”沉香皺著眉頭笑道,“我叫他們去請藍家的武師了。”說著抽身出去了。金太太尚在沉吟,哪家不好,非要找藍家。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魂陣 沉香七分嫁娶怨

第十回 亭之一夜迷魂陣 沉香七分嫁娶怨

藹若春茶樓戲臺的後臺上,各人忙著扮戲,鑼鼓聲裡,亂哄哄的。德祥班子裡幾個姑娘穿了宮裝,扎堆兒聚著吸紙菸,煙霧騰騰中,幾隻眼睛都不自主地射向立在一邊的藍杏。她們是慣會做戲的,雙雙目光恰如斷線的琉璃珠子,噼噼啪啪落在藍杏神經上,琴絃似地顫。她們也沒什麼忌諱,聲音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