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義通讀了一遍,列出二三十個我有疑問的地方,去向老師討教。那是一位中年男子,不久前妻子移情別戀,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顯得很憔悴,臉上刻滿了皺紋。看了我的問題清單,他忽然感慨萬分,用一種低沉悲涼的聲調向我講述起了他的學生時代。他說,上大學時,他和我一樣,也很聰明,目空一切,不聽老師講課,現在他不行了,已經一事無成。他還說,我的確很聰明,我提的這些問題,別人提不出來,希望我的未來比他好。聽著他說這些話,我感到十分內疚。他顯然知道我不好好聽他的課,這使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的不幸是由我造成的,我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了那間燈光暗淡的斗室。考試時,我解答得很順手。世英坐在我旁邊,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心領神會,把試卷挪近他。不過,他抄得不很高明,得了三十幾分,而我得了七十幾分。這個成績在全年級是名列前茅的,絕大多數同學都不及格,而世英的成績還不是最低的。這件事似乎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他多次對我說,我不應該學文科,而應該學理科。

六、尋求內心的充實

我是抱著做學問的理想進北大的,進來後發現,北大並不是一個做學問的地方,迎接我的是教條的課程和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不過,在世英影響下,我的初衷已經悄悄發生了改變。我認識到,學問不是第一位的,生活本身高於學問,做一個有豐富內心世界的人比做一個學問家更有意義。世英經常說,生活的意義在於內心的充實。這句話也成了我的座右銘。他自身就是我的一個榜樣,雖然在同學們眼中,他是一個走入了歧途的人,但我相信他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人都活得真實。他本是一個孩子般赤誠的人,只因對於精神事物過於執著,才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心想,我寧願像他那樣痛苦,也不願像別人那樣滿足,因為他的痛苦其實是充實,別人的滿足其實是空虛。

不過,我的這個決心曾經發生了一次動搖。那是在一年級下學期開學不久,掀起了學雷鋒的運動。有一天,我們走在校園裡,他突然問我:“雷鋒是誰?我只知道兩點:他是解放軍;被電線杆砸死了。”我也不太清楚,把耳聞的一些情況告訴了他。晚上,在閱覽室裡,我們對面坐著一個學生,一會兒翻開一本《拜倫抒情詩選》看看,一會兒在一張紙上寫點什麼。“你看他的模樣,像讀拜倫的人嗎?”世英對我耳語。他站起來,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到那人身後轉了一圈。走出閱覽室,他對我說:“我看他在寫詩,想問他要來看看。可是,往那紙上一看,嚇了一跳——又是雷鋒!我們每人也寫一篇關於雷鋒的文章,怎麼樣?”我答應了。

第二天,他拿給我一疊紙。這是一組短文,我記得有這樣的句子:“雷鋒是誰?他愛過嗎?她是誰?一根木頭倒下來,他死了。”此外就是嘲笑各種不同型別的人對學雷鋒的反應。我覺得這有點兒過分。他嘲諷一切,反抗一切,但自己沒有任何肯定的東西,沒有一種要堅持的信仰,這樣還是追求真理嗎,會有一個積極的結果嗎?我回敬了一組短文,模仿他的嘲諷口吻,內容是批評他的。

正在這時候,年級要舉行學雷鋒討論會,團支部動員我作重點發言,我同意了。現在我分析,我之所以同意,一是對世英的傾向發生了懷疑,二也有庸俗的實際考慮,想改變自己因為與世英在一起而形成的在班上的孤立狀態。夜晚,在教室的日光燈下,課桌圍成一圈。以前無論上課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