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讓他焦慮,也讓他微微心動,恍惚並不是那孩子在喚他,而是內心深處的自我正發出召喚。

前塵往事若如雲煙,為何不能消散無形?

若如磐石,為何早已化為齏粉?

若如逝水,為何又凝作玄冰,梗在心頭?

當神女墓那道大門閉鎖時,他身處矇昧的昏暗,看見石柱傾頹,砂石紛落,心內卻無比清明。他緩緩坐下來,迎接必死的終局,腦中靈光散射,這漫長而短暫的一生如觀花走馬,在他眼前紛紛流過——生死交關的時刻,此生所有終於融為一體,神門大開,靈臺澄澈。

他微微一笑,突然想同門外那哭喊的孩子說兩句話,又不好耽誤他逃脫的時間,於是靜默。

若當時不那樣緊急,他想同他說:世間沒有兩全的法子,在選擇要走哪條路的時候,更是千萬不能勉強自己,也勉強不來。好比現在吧,你們說我是謝衣,他也說我是謝衣,即使我真是謝衣,我認了自己是謝衣,此時此刻,從今往後,依舊不能、不願、不捨背棄沈夜;你要知道,謝衣寧可自戕,也不願與沈夜為敵,不願與他們共同的流月城為敵。

世間哪有事事如意的雙全之法?我曾不負道德正義,這一次便選擇不再負他,這並非意味著我要助紂為虐,去做一個貽害萬代的惡人,許多事你們不知,你們亦不懂他,而我知,我懂——他如今要做的,正是終結所有痛苦與罪孽,即使在這過程中早已雙手血腥,滿身罪責,好歹推動事情一步步朝那微薄的希望前進了。

昏暗中,崩塌處處,滿目瘡痍,連神女安眠的祭臺也開始沉落,他看著逐漸閉塞的空間,微微一笑。

那一刻,自己是把樂無異當弟子了?才會起這樣的念頭,放在初到廣州時,怕是會斥為荒謬吧。

謝衣,一個有趣的人……

他閉上雙目,等待註定到來的死局,腦中浮現出相伴百年的身影。

若能與你泉下相逢,要說些什麼呢?是叫師尊,抑或主人?是說任務失敗請責罰,還是一切都無需再訴,只問一聲安好?不論如何,我……再不曾離棄你。

想到這裡,謝衣微微一嘆,冷冷夜風拂動他的衣襬,也撩起沉睡的情緒。他面對著腳邊的萬丈深淵,巍然不動。

身後燈火盈盈,崖上歲月悠然。

思緒一旦開了頭,就有些不受控制地奔流起來。短短數月時光,卻有世代變遷之感,想到這段時日裡天翻地覆的變化,即便謝衣,也忍不住悲喜交加,內中滋味當真是語言難表萬一。

本以為神女墓就是自己的終局……然時過境遷,向死而生,自己和沈夜都掙脫了命運羅網後,內心便愈發清晰堅定,連那最後一點糾葛掙扎也消弭無痕。回望當初,更恍然驚覺原來每個人同他說的,都不過“你是謝衣”,從未有人說過“謝衣不是初七”,或“初七不該存在”,不論是締造了一切的沈夜,還是乍然相見的樂無異一行。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待雲開霧散,雨過天青後,倍覺塵囂洗淨,俗世清朗。

你問如今的謝衣當作何觀想?

若沈夜有禍世之舉,他當挺身以對,捍衛這天下蒼茫,生生不息;若沈夜卸去重任,更無害人之意,他當為君之劍盾,終身相從。

歡笑哭泣,有意思嗎?

追尋與堅持,有意義嗎?

將自己當做謝衣或初七,有意義嗎?

此身仍在,此心不改,一切便有了意義。

巫山遠,幾度高唐雲煙散,百代瀟湘水東流。

心中那一輪明月溶溶升起,遍照萬川,連那靜水湖中安然高臥的偃甲自我,亦與他遙遙相望,兩心合一。如攬鏡自照,如水中望月,月在高天,月在靜水,月在巫山,亦同在內心深處。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