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也是令她苦惱和一個問題,使她聯想到“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連他的文學才華,她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要看福克納題贈給她的《蚊群》時,她說“沒什麼好看的”,別費這神了。而且她發現福克納對寫作的興趣大於對人和對她的感情的興趣。他為寫作而活,等於說他賺不了大錢、生活古怪: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旁觀者、畏畏葸葸的參與者;他專門“出神地手持筆記本,把經歷的美事記下來,把活的變成死的”,為了日後或許寫、或許不寫的什麼文章。

福克納追求海倫·貝爾德,對《埃爾默》和《蚊群》的寫作意義深長,他的求愛形式,也有若干不同凡響之處。海倫幾乎始終表現冷淡,同福克納的熱情形成強烈對比,反而給他火上加油。她雖然勉強聽他的表白,但是強調自己不可能為他所得。在帕斯卡古拉第一次相會還未結束時,福克納已看清等待自己的命運。他在《埃爾默》中寫道:“默特爾像星星,皎潔而高不可攀,儘管是塵世中人。”但越是高不可攀,越使他著迷。在1931 年發表的、但可能成於1925 年的《卡爾卡索納》中,人的理想永遠是似見非見的一個地方,似成未成的一件可能是“大膽、悲壯、嚴肅”的大事。在一個叫作《妄想狂》的短篇中,寫作日期似乎也是1925 年初,寫一個苦力瞥見人體,便把它想作“女人或姑娘”的身子,認為很美。“眼前霎時呈現古老而強烈的美感,原本乾淨的本能大發獸性,禁不住動作起來。”這部古怪的短篇把求“偶”欲同純潔相聯絡、把求“交配”欲同淫穢相聯絡。後來,書中的主人公追求一個顯然是女性的身體。明知她是個純潔的女人,他也不過想同她親近而已,但是他贊慕她的美貌,“想象著把她壓在自己身子下面”扭動起來,猶如一段“黝黑的木頭”。陷入福克納刻畫的自相矛盾的衝動之中不能自拔,他只能亢奮地回憶自己曾經摸過她,聊以自慰:“可是我真的摸過她!他反覆地對自己說,企圖藉以達到真價實貨的快感高潮;真的,摸過她機靈的受驚的屁股、摸過她的奶頭。”

可是,連這樣的回憶,已是最接近高潮的回憶,也有著說不出的滋味,其中不僅有撫摸時的亢奮,也有怔怔地看著她受驚、逃脫的回憶。“他嗚咽道,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絕不會傷害你的。”《妄想狂》和《卡爾卡索納》兩個短篇把偉大的藝術、偉大的勇氣和偉大的愛情都歸入高不可攀的東西。克林斯·布魯克斯指出過:《卡爾卡索納》的題材和風格同“福克納浪漫地謳歌想象的作用、沉思藝術家的甘苦”

十分相似。後來,福克納故弄玄虛地把他崇拜的作家和作品比作失敗的壯舉。他早在把託瑪斯·沃爾夫(14)的大膽和海明威的小心進行對比以前,學會把偉大的藝術直接比作失敗的壯舉、間接比作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的英雄氣概和高不可攀的美。這一模式的內涵把我們往後帶回到《埃爾默》、向前帶到《蚊群》。在《五朔節》—

—1926 年,福克納贈給海倫·貝爾德的另一本書——中更加明顯。《五朔節》是寓言,師法亞瑟王傳奇,更多地師法《唐·吉訶德》和詹姆斯·布蘭奇·卡貝爾的《朱根》(15),熔浪漫地追求和諷嘲地疏遠於一爐。他筆下的加爾文和塞萬提斯、卡貝爾筆下的主人公一樣,捨棄貧乏的俗世,追求英雄氣概的冒險。他拯救並追求少女,渴望佔有她們,到頭來卻發現佔有之空虛。當他發現沒有一個少女比得上他想象中的美貌、能夠滿足他無底的慾望時,他進退維谷。睡眠之神命令他作出選擇,到底是要沒完沒了地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