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了出來,馬上端坐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氈帽窄袖,下身穿條滿襠長褲,手裡還捧了卷竹簡,一面走馬,一面旁若無人地誦讀著,身後跟了個小童,牽了匹毛驢,毛驢上馱的都是刀劍長戟之類。

眾人多識得來人是卓王孫,便不約而同“嗤”地笑出聲來。

這卓家遷來這裡已三代,據說原本是趙國邯鄲人,祖上還是趙國的什麼王族,鬼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卓家自己三代單傳,卻都起了很響亮的名號,到了這一代,索性就叫了“王孫”,祖孫幾代,都以打鐵為生;臨邛人見這家人直眉楞眼的,只會鼓搗些不入時的刀劍矛戟在集市上叫賣,不但如此,而且至今還把米舂成粉,蒸做一團團的啃咬,且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念著莫名其妙的竹簡書,自然都覺得他們有毛病,有時沒事躲得遠遠的。

“哼,想不到這蜀中居然也有胡人。”

那外鄉漢子許是多灌了幾碗村釀,一時失口,竟把心裡打轉的這句話,用很響的聲音說了出來。

卓王孫聞得“胡人”二字,神色陡地變了,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衝進酒肆,一把揪住外鄉漢子胸前衣襟,怒氣衝衝地喝道:

“你這廝,好沒有眼色!我這身衣裳,乃是祖上傳下來的。我家祖上本是中原趙國人氏,堂堂王族,怎麼能說是胡人!”

外鄉漢子被他揪得好生難受,一疊聲地討饒,酒肆老闆和座上杜仲一班酒客,卻一齊為外鄉人抱起不平來:

“欺負人氣力不如你大還是怎地?耍蠻用強,還說不是胡人性情!”

“人家是外鄉人,你祖上也是外鄉人,莫欺人太甚喲!”

“還王族,嗤?欺負我們沒念過書麼?趙家王子,自然是姓趙,你們卻姓一個卓字,如何冒充得?你瞧瞧你,衣袖窄窄,領子歪歪,不穿裙子穿褲子,還縫著褲襠(注1),不是胡人又是什麼人?”

“你們別亂講,”卓王孫兀自梗著脖頸強辯,口氣卻軟了六、七分,揪住外鄉漢子衣襟的手也不由地鬆了:“我冶鐵鋪子裡掛著祖上傳下的夾紵繡像,正是趙王的畫像,戴著王冠,穿著王袍,還有我曾祖父的題字呢,不信你們自己去看個清楚。”

“別頂了卓王孫,老夫早看清楚了,”長者徐公是這一代的三老,也是酒肆裡最受敬重、見多識廣的賢人,此刻他一面篤悠悠嚼著鹽漬青梅,一面點著筷子,不緊不慢地道:“我家侄兒給秦朝皇帝當過衛士,連個軍官都沒混上,也戴你家先祖那樣的帽子,你居然說那是王冠,不臉紅麼?你那畫像上的字,我們一個都不認得,你自己認得麼?”

徐公的嗓門不高,語聲也很溫和,卓王孫聽來,卻字字如霹靂一般。他臉色登時漲得通紫,彷彿急飲了十幾碗村薄釀一般,呆立了半晌,才悶哼一聲,一跺腳,轉身出了酒肆,上馬便走,把酒肆內外一陣鬨笑嘲諷之聲,統統拋在了馬**後面。

臨邛城雖叫臨邛,其實並不在邛崍山下,尚離著有百十里路程,而且這邛崍山終年冰封,氣候惡劣,當地人且視為畏途,身為外鄉客的卓王孫一家,更是祖孫三代,都沒一個人攀爬過。

卓家喜歡的,是城北更遠一些的青城山,越過草木蒼翠的九龍溝,便望得見青城山清幽蔥蘢的山巒了。卓王孫小的時候,爺爺每一次揹著他登上山巔,都會望著東北方洶湧的雲海,一面流淚,一面唏噓感嘆著,說這座山的風景,彷彿故鄉邯鄲城外、那一直綿延到城垣邊的邯山一般。

現在爺爺就長眠在這最像故鄉山巒的青城山上,面向著遙遠的北方。卓王孫盤膝坐在墓前,滿臉憂鬱悵然的神色。在他面前,攤放著那張祖先的夾紵大像,歲月荏苒,早已變作了暗黃的顏色。

“叨擾了,足下敢莫是趙地的人氏麼?”

一個外鄉老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扭頭看時,卻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