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部分(第3/4頁)
章節報錯
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個新月亮已經掛上了天,冰涼的月光照著爺爺和父親的背,照著沉重如偉大笨拙的漢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撥得精神亢奮的白鱔魚在河裡飛騰打旋,一道道銀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躍來躍去。河裡泛上來的藍藍的涼氣和高粱地裡彌散開來的紅紅的暖氣在河堤上交鋒匯合,化合成輕清透明的薄霧。父親想起凌晨出征時那場像膠皮一樣富有彈性的大霧,這一天過得像十年那麼長,又像一眨麼眼皮那麼短。父親想起在瀰漫的大霧中他的娘站在村頭上為他送行,那情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想起行軍高粱地中的艱難,想起王文義被流彈擊中耳朵,想起五十幾個隊員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樣往大橋開進,還有啞巴那鋒利的腰刀,陰鷙的眼睛,在空中飛行的鬼子頭顱,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像鳳凰展翅一樣撲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餅……遍地打滾的拤餅……紛紛落地的紅高粱……像英雄一樣紛紛倒下的紅高粱……
爺爺把睡著走的我父親背起來,用一隻受傷的胳膊,一隻沒受傷的胳膊,攬住我父親的兩條腿彎子。父親腰裡的左輪手槍硌著爺爺的背,爺爺心裡一陣巨痛。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學問的任副官的左輪手槍。爺爺想到這支槍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癆癆四”,爺爺恨不得把它扔到黑水河裡,這個不祥的傢伙。他只是想著扔,身體卻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兒子往上顛顛,也是為了減緩那種錐心的痛疼。
爺爺走著,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何處,只是憑著一種走的強烈意念,在僵硬的空氣的濁浪中,困難地掙扎。爺爺在昏昏沉沉中,聽到從前方傳來了浪潮一樣的喧嚷。抬頭看時,見遠處的河堤上,蜿蜒著一條火的長龍。
爺爺凝眸片刻,眼前一陣迷濛一陣清晰,迷濛時見那長龍張牙舞爪,騰雲駕霧,抖摟的滿身金鱗索落落地響,並且風吼雲嘶,電閃雷鳴,萬聲集合,似雄風橫掃著雌伏的世界;清晰時則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由數百的人簇擁著跑過來。火光起伏跳蕩,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邊的火把照著後邊的人,後邊的火把照著前邊的人。爺爺把父親從背上放下,用力搖晃著,喊叫著:
“豆官!豆官!醒醒!醒醒!鄉親們接應我們來了,鄉親們來了……”
父親聽到爺爺嗓音沙啞;父親看到兩顆相當出色的眼淚,蹦出了爺爺的眼睛。
爺爺刺殺單廷秀父子時,年方二十四歲。雖然我奶奶與他已經在高粱地裡鳳凰和諧,在那個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莊嚴過程中,我奶奶雖然也懷上了我的功罪參半但畢竟是高密東北鄉一代風流的父親,但那時奶奶是單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婦,爺爺與她總歸是桑間濮上之合,帶著相當程度的隨意性偶然性不穩定性,況且我父親也沒落土,所以,寫到那時候的事,我還是稱呼他餘佔鰲更為準確。
當時,我奶奶痛苦欲絕對餘佔鰲說,她的法定的丈夫單扁郎是個麻風病人,餘佔鰲用那柄鋒利的小劍斬斷了兩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後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細想,奶奶被愛的浪潮給灌迷糊了。他那時就起了殺人之心。他目送著我奶奶鑽出高粱地,從高粱縫隙裡看到我奶奶喚來聰明伶俐的小毛驢,踢醒了醉成一攤泥巴的曾外祖父。他聽到我曾外祖父舌頭僵硬地說:“閨女……你……一泡尿尿了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頭大黑騾子……”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亂語的爹,騙腿上了驢,把一張春風漫卷過的粉臉對著道路南側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輕轎伕正在注視著自己。奶奶從撕肝裂膽的興奮中掙扎出來,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嶄新的、同時是陌生的、鋪滿了紅高粱鑽石般籽粒的寬廣大道,道路兩側的溝渠裡,蓄留著澄澈如氣的高粱酒漿。路兩邊依舊是坦坦蕩蕩、大智若愚的紅高粱集體,現實中的紅高粱與奶奶幻覺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