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融成一體,難辨真假。奶奶滿載著空靈踏實、清晰模糊的感覺,一程程走遠了。

餘佔鰲手扶著高粱,目送我奶奶拐過彎去。一陣倦意上來,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聖壇,像一堵牆壁樣囫圇個兒倒下,呼呼嚕嚕地睡過去。直睡到紅日西沉,睜眼先見到高粱葉莖上、高粱穗子上,都塗了一層厚厚的紫紅。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風疾馳,高粱嚓嚓作聲。他感到有些涼意上來,用力把衰衣裹緊。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覺腹中飢餓難忍。他恍惚記起,三天前抬著那女子進村時,見村頭三間草屋簷下,有一面破爛酒旗兒在狂風暴雨中招颭,腹中的飢餓使他坐不住,站不穩,一壯膽,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來到東北鄉“婚喪嫁娶服務公司”當僱工不到兩年,附近的人不會認識。去那村頭酒店吃飽喝足,瞅個機會,幹完了那事,撒腿就走,進了高粱地,就如魚兒入了海,逍遙遊。想到此,迎著那陽光,徜徉西行,見落日上方彤雲膨脹,如牡丹芍藥開放,雲團上俱鑲著灼目金邊,鮮明得可怕。西走一陣,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義丈夫單扁郎的村莊。田野裡早已清靜無人,在那個年頭裡,凡能吃上口飯的莊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戀晚,一到夜間,高粱地就成了綠林響馬的世界。餘佔鰲那些天運氣還不錯,沒碰上草莽英雄找他的麻煩。村子裡已經炊煙升騰,街上有一個輕俏的漢子挑著兩瓦罐清水從井臺上走來,水罐淅淅瀝瀝地滴著水。餘佔鰲閃進那掛著破酒旗的草屋,屋子裡一貫通,沒有隔牆,一道泥坯壘成的櫃檯把房子分成兩半,裡邊一鋪大炕,一個鍋灶,一口大缸。外邊有兩張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亂搡著幾條狹窄的木凳。泥巴櫃檯上放著一隻青釉酒罈,酒提兒掛在壇沿上。大炕上半仰著一個胖大的老頭。餘佔鰲看他一眼,立即認出,老頭人稱“高麗棒子”,以殺狗為業。餘佔鰲記得有一次在馬店集上見他只用半分鐘就要了一條狗命,馬店集上成百條狗見了他都戧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絕對不敢近前。

高粱酒。3

“掌櫃的,來斤酒!”餘佔鰲坐在條凳上說。

胖老頭一動也不動,只把那兩隻灰色的眼珠子轉了轉。

“掌櫃的!”餘佔鰲喊。

胖老頭掀開狗皮下了炕。他蓋著一張黑狗皮,鋪著一張白狗皮。餘佔鰲還看到牆上釘著一張綠狗皮,一張藍狗皮,一張花狗皮。

胖老頭從櫃檯的空洞裡摸出來一個醬紅色的大碗,用酒提兒往碗裡打酒。

“用什麼下酒?”餘佔鰲問。

“狗頭!”胖老頭惡狠狠地說。

“我要吃狗肉!”餘佔鰲說。

“只有狗頭!”胖老頭說。

“狗頭就狗頭!”餘佔鰲說。

老頭子揭開鍋蓋,餘佔鰲看到鍋裡煮著一條整狗。

“我要吃狗肉!”餘佔鰲喊。

老頭子不理他,找了一把菜刀,劈哩啪啦對著狗脖子亂剁,剁得熱湯四濺。剁下狗頭,用一根鐵籤插著,遞到櫃檯外。餘佔鰲滿肚皮的氣,罵罵咧咧地說:“老子要吃狗肉!”

老頭兒把狗頭往櫃檯上一摜,怒衝衝地說:“吃就吃,不吃就滾!”

“你敢罵我?”

“安穩地坐著去,後生!”老頭兒說,“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給花脖子留的。”

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土匪頭子,餘佔鰲聽到他的名字,心裡吃了一驚。風傳著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槍,號稱“鳳凰三點頭”,行家一聽槍聲,就知道是花脖子來啦。餘佔鰲心中雖有些不服氣,但也只好忍氣吞聲。他一隻手端著酒碗,一隻手持著狗頭,喝一口酒,看一眼雖然熟透了仍然兇狠狡詐的狗眼,怒張大嘴,對準狗鼻子,賭氣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