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挽撐著發軟的身子,忽然想起去年春天嫁過來時的那個夜晚,也是如此——

紫銅鶴頂蟠枝燭臺上兒臂粗的紅燭搖曳,晦明晦暗照在她的臉上,將半張臉掩在黑暗裡。她戴著金累絲嵌瑪瑙鳳冠,紅緞地連生貴子四合如意排穗雲肩,對襟妝金盤鳳褂裙。

鴛鴦被上撒著紅棗花生桂圓蓮子。

胭脂在眼角處洇暈開,靨含春桃,唇綻櫻顆。

她只靜靜坐著,時而因梨木紅漆嵌喜字隱光屏風後傳來的咳嗽而嚇得攥緊錦被。

在那無光的所在,有著聲聲壓抑的咳嗽,嘶啞孱弱得像靜夜裡垂死的野獸。

“四奶奶,這合巹禮怕是行不成了。”嬤嬤繞過屏風走來,攙著瘦骨嶙峋的淵沔出來,將他安置在喜床上,便含笑掩門出去了。

喜燭被晚風捲進窗中吹滅。

她害怕得緊,顫抖著雙手死死攥著玉如意。

“藥,藥——給我藥——”

她縮著身子想躲避,卻自知躲不過,只得啞著嗓子問道:“在哪裡?”

淵沔驀地鬆開手,無力地垂下,向後仰去,彷彿那脖頸一折就斷。他闔上眼不再說話,只餘下絲縷紊亂的呼吸。

她鬆了口氣,仰頭看著帳前的薰球,只覺那薰球似有千斤重,重重壓在心頭。薰球下面結著茜紅色的同心結,垂著穗子,更像是一根根銀針齊齊扎進肉裡。

香掩芙蓉帳,燭輝綿繡幃。 清風入蜜月,喜氣來洞房。

一團喜氣,在她眼裡,分明諷刺。

小時候,她臨窗看書,後窗外植著芭蕉,密密得掩住她的窗子,綠油碩大的芭蕉葉,卷卷舒舒。大姐坐在一旁的繡架上面描著花樣子,一壁道:“整日裡看那勞什子做什麼?左右長大了是要嫁人的,學女紅,日後相夫教子,一生也就過去了。”

“大姐,我做不來這些,光是綠色絲線就有幾十種顏色之分,直教人看得腦仁疼。”

“再頭疼也要學不是?大抵女子都不識字,父親把你充作男兒教養,讓你識字,你看些《列女傳》之類的也罷了,倒還偏偏要看些不入流的東西,要是被父親發現你書格里藏了一本《漢宮秋》,瞧你怎麼辦。”

她不曾想到被大姐發現,臉上羞得緋紅。

大姐見狀撐不住地笑起來,嗔道:“瞧以後哪個敢要你?”

她把書一放,道:“沒人要,我上山當姑子去。”

大姐含了笑,到底還是個少女,紅著臉輕輕哼著:“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她笑得狡黠,接道:“再梳梳到尾,齊眉又舉案;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有頭有尾,富富貴貴。”

大姐作勢打她,面龐酡紅如醉,壓低了聲音道:“可不能叫父親聽見,兩個姑娘家,一點不害臊。”

耳畔似乎隱約聽得一聲“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猶記得那年新婚夜,她落下兩行胭脂淚。

四更天,屋外雲板連響四聲,正是喪音。

月色融融。

未挽看見自己的身子被月光一照,映在了青石板上,是一團黑色的影。

穿堂風吹過,她耳朵上的纓絡結鈴釘作響,活像他骨節處發出的聲音。

她控制不住地驚恐尖叫,害怕極了的黑夜與聲音,竟又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了。

第 002 章 春曉曲(上)

晚春,院裡十字甬道的大缸裡植著玉簪花,大抵早已萎敗,葉子枯黃打著卷邊兒,花瓣飄零無人掃。

南窗下設著一張花梨木青鸞牡丹團描金貴妃榻,榻邊的六足香几上紫銅鎏金冬花香爐裡焚著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