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開著(剛佔據畫室,接上電源樂音瀰漫時,真像開了新紀元)。樂曲有序,我無序地聽。這裡不作興串門聊天,“幹活的地方”就是幹活的地方。一天,有人猛敲門,衝進兩個警察兩個便衣。三人直奔大視窗朝步話機急速講話,留一位解釋:朋友!要抓人,借個監視點,對不起。

二十分鐘後,樓下斜對過兩個青年已經被反身制服,雙手抱頭,就像電影裡那樣。

錄影帶普及後,四十二街一排成人電影院相繼倒閉。看下去,有兩座影院的突出門樓上每天聚滿鴿子,鴿糞斑斑。有人定時撒食,鴿群飛降街面,擠擠挨挨搗頭如蒜(多好。它們用不著畫室,也不需要綠卡)。天黑了。下地鐵前偶爾會彎進哪家成人商店(這詞想得真好)。我也是成人。千萬冊雜誌畫報(十八歲以上的成人照片)可以隨便翻看,翻著,忽然就想起樓上我的畫室,我當天的畫——我是誰?從何處來?我在哪裡?井岡山、拉薩、時代廣場?

居所和畫室分開真有道理。松節油氣味彷彿催眠劑哄著我進入恆定安穩的工作,工作專注到近於痴呆,快樂的痴呆,以至忘記快樂。累了,醒過來,發現自己睡著了。畫室在日光燈下的寧靜呈現一片無聲的吵鬧:這裡那裡都是被燈光平均照亮的畫或畫冊,所有畫面搶著說話。美國的生活教會我如何同自己相處,教會我如何工作(倒不見得教會如何畫畫)。每次當我買下做內框的成捆木槓揹回畫室,心裡就想:幹什麼?誰叫我畫這麼多無用的大畫?每次辦展覽,搬運貨櫃車停在樓下,幾條彪形大漢鋪一地傢伙包裝,我就覺得闖了禍似的。漸漸地,我和奧爾的大畫堆不下了。1994年,我單獨租用樓下的406房間,並鋪開畫一套十五米長的十聯畫(真是瘋狂)。幾年來不少過訪紐約的中國畫家來過,登時一屋子北京話、四川話、上海話。在這個陌生地方,他們見到從前熟悉的人。

我已熟悉得彷彿從來就在此地,也將長此以往。一個地方讓人踏實下來,只為這裡有你摸熟的書畫、抽屜,一堆隨手拿起放下擅自作案的家當。往昔漂泊粗陋的作畫條件變得不可思議。最不可思議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失去這畫室?失去每天開鎖進門,泡上茶,坐下來審視前一天畫好的(或畫僵掉的)作品的權力?是的,這是我的唯一的權力。恐懼倒還不至於,但絕不好玩。單是這許多大畫寓所就根本放不下。

4。 我的畫室(3)

好吧,我想:知青日子我也趟過來了,還能怎樣?多年來我調動這個念頭對付種種挫折,正如那位阿Q,這大概又是知青生涯留給我的良藥(或後遺症)——1994年夏末,406室的中國阿Q兼老知青(包括樓內的所有藝術家)果然遇到了最不願遇到的問題。

紐約市長朱利昂尼今秋再獲連任。政績:過去四年犯罪率大幅降低(沒話說),失業率獲得控制(也沒話說:藝術家反正從來無業)。還有,懸置二十多年的時代廣場整建方案終於在他上任後強力透過付諸實施。錢哪裡來?一說是香港財團有巨資介入,另一說很快證實:沃爾特·迪斯尼集團包下統吃。

都沒話說。

巴巴拉照舊站在大門口談笑風生。大家在電梯裡多了一兩句對話:聽說嗎?聽說了。規模較大的事是一點點變化的:對街停車場那幅巨大的夢露性感廣告拆卸了,接著,門面最大的成人中心悄然關閉(往日生意清淡時,二樓常有舞娘抽著煙憑窗張望)。廢棄幾十年的劇場“維克托利”和“阿姆斯特丹”被施工鐵架包圍,開工翻新,周邊街面也封鎖起來。其實,跡象早已昭然若揭:從1993年起,市政府就在這條街舉辦好幾次露天藝術品展示(雕塑、裝置、行為藝術),目的就是為了製造文化氣氛,讓紐約人看看曼哈頓黃金地段這條失落的街道快要改邪歸正了(後來當我們抗爭時就有人指控市府在時代廣場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