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高佬快走回來了,他離我們有四十里地,走一夜就回來了。你要是在磨盤莊住上十天,你會發現所有關於高佬和藍孃的故事都含有一種不確定性。但是你得記住藍娘確實是故去了,藍娘是高佬的女人,她每時每刻對高佬的感應都具有真實意義。她臨終前的讖言被小兒子赤虎記在一張黃表紙上,赤虎也不識字,他其實是用草灰蘸水畫了張圖。赤虎是個聰慧驚人的孩子,他從來沒見過水神父親,但他畫的高佬淹死在水裡的形象異常逼真,動人心魄。

高佬找到水了高佬在大水裡淹死了

馬桑,你沿著61號公路走下去就會走到傷心嶺下。總有這樣的時刻,你的眼前訇然升起傷心嶺美麗的紫色山體,這樣的時刻對你非常重要。你沒有思想準備。你一直以為傷心嶺是某座峭壁某座山峰。但是傷心嶺在九月夕光裡以靜默湧進視線時,你發現它只是無數赭紅色的土丘的組合,制高點頂多高出公路一百米左右。傷心嶺的形狀千奇百怪,土丘與土丘之間徘徊著蘑菇雲霧障,傳說中的紫色實際上就是霧障的效果。你怎麼能想到旱區的空氣裡會出現霧障呢?你站在61號公路消失的龍頭上脫下沉重的皮袍,環顧四周。你覺得61號公路對你已經失去了意義。傷心嶺的出現是你的結局。傷心嶺迷宮般的佈局是水的神話。你走過61號公路總歸要走入這個神話。就是這樣,馬桑聽見高佬尋水的歌聲在傷心嶺裡隱隱盤桓。馬桑疲憊的身體被喚醒,他朝傷心嶺走去。馬桑,蘑菇雲的霧障從赭紅的泥土深處浮出來環繞著你,你已經走進去了。你跟隨高佬的歌聲來到傷心嶺,高佬的故事至此沉澱為一塊重金屬佩戴在你的帆布行囊上,而你自己也貼近了故事的核心,從此也成為水的神話的創造者。

在傷心嶺的腹地,世界呈現了虛幻的紫色,你必將迷途。你迷途不歸的時候可以在霧障下看見一大片明亮的水窪。就是這樣你重新看見了水。水就在霧障下面閃爍綠玻璃的色彩,刺傷你的眼睛。你看見水的時候同時看見了水神高佬的死亡:一個赤黃面板、鷹目魚鼻的中年漢子在水中永恆地沉陷,他裸著全身張開雙臂在水中永恆地沉陷,他回過頭微笑著凝望一條黑狗永恆地沉陷。你從他的眼睛裡還看見了一個神話開始另一個神話結束的輝煌瞬間,那個瞬間對你也是永恆的。就是這樣你聽見高佬的歌聲消失了,磨盤莊人對你講的故事也結束了。一切都像藍孃的讖言所說:高佬死了,高佬在水裡淹死了。人們說找水的英雄一個個都上路了,但是水神的蹤跡依然深藏不見。水神高佬如果走出我們百年找水的歷史,新的水神必將出現。新的水神必將誕生於火中。

馬桑站在第61號公路的刺槐樹下整理行囊。路邊收割了的莜麥地空空蕩蕩,原野無人,落日枯燥地跌在泥坯房上空。馬桑其實是在環形公路上走了一圈,但他什麼也不記得了,他只是聞見自己的皮袍上有了水的氣味,他被這種氣味深深迷惑了。在九十公里處同樣出現了瞎眼老人的小酒館。馬桑從另一個方向走近油膩的酒館視窗。瞎老人額上的刀印又一次灼傷了馬桑,馬桑閉著眼睛伏在窗前,他的手無力地伸過去抓住瞎眼老人的衣角。“是高佬的兒子嗎?你又回來了。”

“是的。是高佬的兒子。我一直向前走,走著走著又回來了。”“都這樣。英雄無數,而水神只有一個,你要找到高佬就不會回來了。你要是找到了水就不會回來了。”“告訴我,我怎樣才能見到水?我在路上走了十天十夜,可是走著走著又回來了。告訴我,我錯在哪裡?”“你是赤虎,你是怎麼逃避了草垛大火?你的兄弟們已經去了,他們有火,他們跟上了父親的隊伍。你的火呢?你的火在哪裡?”馬桑渾身一震,突然就明白了小酒館蓋在三岔路口象徵了一盞燈。馬桑被照射得炙熱難耐。他把身上的衣物一點一點往下脫,最後他只佩著一塊花護腰坐在小酒館裡喝酒。瞎眼老人和馬桑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