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上了,劉大將它們在手上抖了抖說,還挺重的,說完一揚手便把兩條辮子扔到了窗外。

劉家人記得葆秀當時臉色蒼白如紙。葆秀嘆著氣說,可是劉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麼都剪掉了,有什麼辦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豐裡的那棵老梧桐樹就長在劉家的樓窗前,梧桐樹長了四十多年,華蓋如蔭,茂盛的枝葉遮住了樓窗上昏黃的燈光,卻遮不住劉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廝打的聲音。富有床第生活經驗的人們不難判斷那些聲音的實質內容,他們在掩嘴竊笑之餘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種淒厲的哭叫聲,畜牲、豬、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罵變化多端,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慘烈,到最後是一聲撕肝裂膽的尖叫,尖叫過後漸漸地就安靜了。鄰居婦女們都覺得葆秀在夜裡有點過份,但是葆秀在她們眼裡是很可憐的。男人們卻與劉大一個鼻孔出氣,替劉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殺豬,這叫什麼夫妻?男人都說,葆秀這種女人,嘿嘿,要她有什麼用?葆秀在民豐裡的日子就這樣含羞地開始,一日復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邊去淘米,眼袋腫腫的,散發出青黑色,婦女們與她搭訕,葆秀的眼淚一不小心就像斷線珠子似地落下來。劉大永遠是粗壯的罵罵咧咧的劉大,即使臉上佈滿了細小發紅的指甲抓痕,劉大仍然罵罵咧咧地喝上一盅燒酒,對著身後說,把花生米拿來!劉大從小就火氣大,每次從民豐裡的石庫門進出時,不肯用手去推門拉門,嘭,總是那麼一腳踹,天長日久民豐裡的兩扇黑漆大門就讓劉大踢壞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還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員會去告劉大的狀,說到傷心處又是聲淚俱下,她說,他不是人,他不把我當人,我要跟他離婚。

那些婦女對劉家的事都有所耳聞,便婉言勸阻葆秀。現在是新社會了,婦女能頂半邊天,離婚是可以的,不過,不過——女幹部說到這裡表情就尷尬起來,不過光為那種事情鬧離婚,好像說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適。女幹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說,再說那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現在討厭,說不定以後會喜歡的。葆秀的臉羞赧地擰過去,隔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也不是不讓男人碰,就是讓劉大——我不甘心,你們知道嗎,我讓劉家騙了,他們用了調包計。

一語道破天機,說來說去葆秀還是在為嫁錯劉家兄弟的事情耿耿於懷,婦女幹部們相互間會心一笑,便都忙別的去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對於葆秀的遭遇,她們表示愛莫能助。葆秀嫁到民豐裡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不管母親心情如何,劉大的骨血一個個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裡,然後哇哇大哭著墜入這個不睦之家,就這樣,像民豐裡的大多數婦女一樣,葆秀二十五歲那年就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也不管母親心情如何,三個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劉大。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我的,葆秀喜歡在井臺上埋怨年幼的兒女,老大蠻,老二刁,老三嘴饞,都像那個死鬼,想想怎麼也想不通,葆秀揮起棒槌用力地擊打兒女們的髒衣服,尖著嗓門說,怎麼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懷胎受著罪生出來的,怎麼都像了他?那個死鬼!葆秀已經是民豐裡的葆秀了,不管怎麼說,不管從前的眼淚浸溼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揮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幹了,這麼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滄桑歲月也浮在腳邊的汙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經不是那個葆秀,她眼袋上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