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入關知識分子的情狀,最能看出胡蘭成的作為。晚明的知識分子是最能罵皇帝的,從心理就瞧不起那些病態的雜碎。我們知道,皇帝是世襲的,你只要坐在龍墩上,哪怕是頭豬,或者連豬狗都不如,照樣對天下山川大地頤指氣使。晚明的皇帝在歷史上最不堪,最胡鬧,有熱愛木工活專心致志做木匠的,有吝嗇鬼心態把銀子儲藏到長毛髮黴的,有荒淫無道消極怠工懶得幾十年不上朝,躲在深宮玩女人在脂肪上蓋章的。這樣的情勢,晚明的文人很是不滿。然而一旦滿人叩關,威脅國祚的時候,忠君節烈的因子紛紛從血液裡甦醒過來了,知識分子們一個個立時碧血照汗青起來,儒家數千年的灌輸在關鍵處真不是玩假的,那是無數的頭顱啊。

甚至在糾糾武夫們紛紛扔掉武器投降輸誠之後,一群柔弱的江南文人還寧死不屈。即使清軍入關,順治入住紫禁城後,他們仍像朱耷筆下的禿鷲,以“天地為之一寒”的冷眼遠遠看著朝廷。當時著名的學者劉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進杭州後便絕食,二十天後死亡。他的門生,另一位著名學者黃宗羲投身於武裝抗清行列,失敗後回餘姚家鄉事母著述。 。 想看書來

繞不過的肉身(2)

胡蘭成是浙東紹興府嵊縣廿二都下北鄉胡村人,李白寫的《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天姥”即在嵊縣境內,這也是越劇的發源地。但胡蘭成是苦寒的農家子,種地養蠶,在絲茶桐油的燻蒸裡,知道田園有的是枯澀,生活有的是雙手刨食的窘迫。胡蘭成小小年紀已懂得家境艱難。前面有幾個哥哥,他小時候衣服都是哥哥們穿剩下來的,袖口長到蓋沒手指,褲子大到拖及地面。鄰里叔叔家小孩比他大一歲,穿一身印花洋布衫褲,他看在眼裡,也不羨慕。隔壁人家女兒比他小一歲,家裡開豆腐店,有錢買點心吃,還有父母燒香帶回的玩具,他什麼都沒有,也不吵鬧。有一天,胡蘭成與小夥伴在橋頭玩耍,到了中午小夥伴都回家吃飯去了,他不回家,他知道家中沒米,他怕回家讓母親為難。他去溪邊摘了幾個蓮蓬,用繩穿起,獨自在大路上甩著玩。直到母親來叫他,說家裡飯已做好,他才跟著回家。飯不是米飯,而是留作種子的蠶豆,他和哥哥弟弟用碗盛來吃。母親坐在高腳凳上,帶著歉意的微笑在一旁安祥地看著。

胡蘭成逃亡時候寫出的《今生今世》,裡面最溫婉少虛飾的詞語怕就是腕底的故鄉: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麼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裡出來,人生才有分量。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採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團如車蓋,英雄豪傑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分量的人世的。我鄉下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蜷曲虯結。桑樹初發芽舒葉,照在太陽光裡,連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籠採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蔭時,屋前屋後園裡田裡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採葉,論擔的挑回家。

但家庭的變故,人生的艱澀,使他覺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胡蘭成父親先後娶過兩妻,前妻宓氏生有二子。宓氏亡故,吳氏填房,又生有五子,胡蘭成總共兄弟七個,他排名第六。然而不幾年間,一門兄弟七人七零八落,一個早死,三個未及成家即夭折,兩個遊手好閒。等到妻子病死,胡蘭成遠去廣西闖蕩時候,家中惟剩下胡母、侄女青芸和胡蘭成兩個尚幼小的兒女。

我覺得胡蘭成身上有濃重的底層孩子的叛逆自尊,這因子是從小注定的,有點像《紅與黑》中的於連,敢於挑戰倫理和道德的底線,那些東西豈為我輩束縛哉?生命的瞬間消失的偶然,使他思考社會倫理的秩序與規範,是從規範出發?還是從個人生命的感覺出發?這在他的髮妻去世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