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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樹下顯得很陰涼。從這裡望過去,我似乎覺得從來沒有在那棟綠蔭森森、令人感到親切的房子裡住過,似乎我們家是神話中最漂亮的房子。每逢我晚上做噩夢時,媽媽就是這麼說的。佩佩,我們街坊的孩子,心不在焉地走過去,沒有看見我們。他吹著口哨,我覺得他像是剛剃過頭,模樣變了,認不出來了。
鎮長直起腰來,敞著襯衣,滿身大汗,表情怪模怪樣的。他走過來對我說:“那人還沒發臭,我們不能斷定他已經死了。”他為自己編造的這套說辭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著話,他扣好襯衫,點上一支菸,把臉又扭向棺材。他大概在想:“這樣總不能說我目無法紀了吧。”我盯著他的眼睛,用堅定的目光逼視著他,好教他明白我看到了他思想的最深處。我說道:“您這是為了迎合別人,不惜置法律於不顧。”而他好像正等著這句話呢,當即答道:“上校,您是位受人敬重的人。您應該明白,我是在行使我的職權。”我說:“他已經死了,這一點您比誰都清楚。”他說:“是那麼回事。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只是個公務員。只有死亡證明書才算數。”我說:“既然法律都站在您那邊,您大可以叫位醫生來,開一張死亡證明書嘛。”他仰著腦袋,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毫不示弱地一字一句地說:“您是位受人尊敬的人。您很清楚,這種行為叫濫用職權。”聽他這麼說,我意識到,他雖然剛喝過酒,又膽小怕事,可一點兒也不糊塗。
看得出來,和全鎮居民一樣,鎮長也對死去的大夫懷有刻骨的仇恨。這種仇恨由來已久。十年前那個狂風暴雨之夜,他們把受傷的人抬到大夫家門口,大聲喊叫(因為他不肯開門,只在門裡邊說話):“大夫,您來看看傷員吧,別的醫生顧不過來啦。”他硬是不肯開門(門關得死死的,傷員躺在大門口)。“我們只剩下您這一位大夫了。您可得發發慈悲呀。”鬧哄哄的人群估摸著他一定是站在屋子中央,手裡舉著燈,燈光照得他那兩隻冷酷的黃眼睛閃閃發光。他回答說(還是沒有開門):“治病的事兒我全忘光了,把他們抬到別處去吧。”外面混亂的人群要是闖進來可不得了,而他還是堅持不開門(打那以後,這扇門就再沒開過。門外群情激憤,人們越來越惱火,怨恨的情緒竟然成了一種群體性病毒,人人都受到感染。在大夫的晚年,馬孔多無時無刻不在迴響著那天晚上人們發出的咒語:讓大夫在這棟房子裡腐爛發臭吧!
一連十年,他連鎮上的水都不敢喝一口,害怕有人在水裡下毒。他和他那個印第安姘婦在院子裡種瓜種菜,十年當中就靠著瓜菜充飢。十年前他不肯對鎮上人發善心,現在全鎮的人也不肯對他發善心。得知他死訊的馬孔多(今天早上大家醒來的時候,一定都比往常感到輕鬆愉快),人人都準備歡慶這件期待已久、值得慶祝一番的大喜事。大家一心只盼著從那扇十年前沒開啟的大門後飄散出死人腐爛的臭氣。
現在我開始明白了,真犯不上跟全鎮居民對著幹,多管這檔子閒事。現在是惹得天怒人怨。仇恨未消的人們惡狠狠地盯著我。就連教會也千方百計地阻撓我的主意。剛才安赫爾神父對我說:“我不能答應把一個六十年來不信上帝、最後懸樑自盡的人安葬在教堂公墓。您要是撒手不管這件事,主一定會保佑您的。這可不是行善積德,而是違抗天意的罪過。”我說:“聖經上說,安葬死人是積德的事。”安赫爾神父說:“對是對,可這不是我們的事,是衛生局的事。”
來的時候,我把那四個在我家裡長大的瓜希拉長工叫了來,還把女兒伊莎貝爾強拉來陪我。這麼一來,喪事多少有點兒家庭氣氛,有點兒人情味。要是我一個人拖著屍體走過鎮上的大街小巷,直送到墓地,那豈不是有點硬逞強,甘犯眾怒嗎?自從本世紀初以來,鎮上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我都親眼見過,我知道馬孔多人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雖說我上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