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x年,我二(戴望舒)

二哥我回到香港後,很快就進入了一段飽受折磨的日子。

港英當局投降了,日本人進佔香港。《星島日報》辦不下去了,作鳥獸散。文藝界同人紛紛逃出了香港。文藝界抗日協會卻讓我留在香港。後來我才知道,輾轉給我的指示是當時抗日陣線兼中共在南方的負責人潘漢年發出的。

我出獄後才知道,端木蕻良也到內地去了,蕭紅被單獨地扔在了香港。

是的,我說了“出獄後”,也就是說,我又入獄了。

一天,我在理髮店裡坐著,圍著白布,閉著眼睛,享受剪刀對頭髮根的風吹麥浪感。兩個人走進來,說:戴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

我跟著他們走了,跟進了日軍的監獄。這是我平生第二次入獄了。當年是作為進步學生在上海被抓進去的,受過毒打。這回是作為文藝界抗日陣線的一員,那就不光是毒打了。他們要我寫出香港文藝界抗日陣線人員的名單,要我辨認被他們抓進來的人裡面是否有端木蕻良。

我怎麼可能為日本侵略者做事呢?再說了,世界上沒有比我更不怕死也不怕苦的人了,我已經是死了兩回的人了。

日本人對我酷刑相加。時代在往前行進,刑罰比時代走得更快,已經遠遠超過二十年代那些了。至於具體是什麼樣的酷刑,我在後來寫的《等待(其二)》一詩裡有清楚的交代:

你們走了,留下我在這裡等,\/看血汙的鋪石上徘徊著鬼影,\/飢餓的眼睛凝望著鐵柵,\/勇敢的胸膛迎著白刃:\/恥辱粘著每一顆赤心,\/在那裡,熾烈地燃燒著悲憤。\/\/……\/\/冢地只兩步遠近,我知道\/安然佔六尺黃土,蓋六尺青草;\/可是這兒也沒有什麼大不同,\/在這陰溼、窒息的窄籠:\/做白蝨的巢穴,做泔腳缸,\/讓腳氣慢慢延伸到小腹上,\/做柔道的呆對手,劍術的靶子,\/從口鼻一齊喝水,然後給踩肚子,\/膝頭壓在尖釘上,磚頭墊在腳踵上,\/聽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飛機在樑上蕩……\/\/多少人從此就沒有回來,\/然而活著的卻耐心地等待。\/\/讓我在這裡等待,\/耐心地等你們回來:\/做你們的耳目,我曾經生活,\/做你們的心,我永遠不屈服。

卞之琳老兄後來說,我戴望舒是中國現代詩排名前三的詩人,但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而是《獄中題壁》、《等待》和《我用殘損的手掌》。這是他一家之言。我也希望我的代表作不是《雨巷》,可是好象大多數讀者偏偏不這麼看。還有不少人認為我的代表作是那些象徵主義、現代派色彩濃烈的詩,比如《古神祠前》,或者《我底記憶》。簡而言之,望舒信徒或者說戴粉分成了三派,但最後勝出的是我最不願意其勝出的,即《雨巷》派,包括《示長女》、《過舊居》。我知道,這樣的爭論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因為人類是分成不同的群的,每個群有它自己的看法或出發點。所幸我寫過多種風格和題材的詩,可以讓我的信徒們自由選擇。

有人說,我的《獄中題壁》並不是真的題在牢房牆壁上的,而是出獄後寫的。論據是:日本人怎麼可能允許那姓戴的在牆壁上塗鴉呢?

其實,這首詩我當時真的是題在牢房裡的牆壁上的。正好那潮溼的牢房裡剝落了一小塊磚,我就用它題了壁。只是,我被釋放時用這塊磚劃掉了這些壁刻,內容早已爛熟於心,出了監獄就寫了下來。

既然說到了這裡,我就再發表一下這首叫《獄中題壁》的詩吧:

如果我死在這裡,\/朋友啊,不要悲傷,\/我會永遠地生存在你們的心上。\/你們之中的一個死了,\/在日本佔領地的牢裡,\/他懷著的深深仇恨,\/你們應該永遠地記憶。\/當你們回來,從泥土\/掘起他傷損的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