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淡月,斷雲微度,夜涼如洗。

一條不窄不寬的路上,路的兩旁每隔一棵樹就是盞路燈,樹很高,等人粗細,大抵是梧桐,也像是梨樹,梢上的葉已落盡,掛著幾點星似的梨花,燈光把路照得透徹,是男孩許久許久都從未在夜裡見過的明亮。

這是哪?男孩站在路的中央,他確信,自己從未來過這裡。

這條路算不上長,遠遠地能望見盡頭,只是模糊了些,瞧不出什麼東西來。

身邊的人總是教導男孩,“做人要往前看,往前走”之類的話,用語並非完全相似,但道理都是一致的。這個男孩很聽話,從小都是,他一次次地往前看,往前走,這次也一樣。

男孩沒有回頭,邁開了步子,向前緩緩走去,一如三年前,不,應該說是半年後那樣,畢竟他還不是他。

霜似的燈光依次披在單薄的肩膀上,這般隆重的接待讓男孩實在侷促,他雖然年紀尚小,但他所走過的夜不比任何人少,可那些夜裡沒有多少燈光,它們像是雨後的水窪,一小塊,一小塊,連不成片就罷了,竟還在不斷萎縮。所以那些夜總是模模糊糊,昏昏暗暗,走在裡面,與其說是靠眼睛判斷,倒不如說是依賴著記憶復原。

好重,好重,那是什麼,男孩看不到它們,也抓不到它們。

習慣了低頭的男孩現在更是佝僂起了腰,像個被歲月追上的人,卻無力擔起歲月的重量。

從未留意過的相遇與回不過神來的離別,道是尋常的 歡笑與習以為常的哀愁,莫須有的罪名,被有色眼鏡遮蔽的雙眼,聚光燈外戲謔的目光,還有欺騙有經歷過的,也有未經歷過的,它們像是見了落單獵物的鬣狗,一擁而上,見縫穿針地死咬著每一塊血肉。

歲月追上了男孩,有人追上了歲月。

一隻手臂搭在了男孩的肩膀上,奔來的慣性傳遞到了男孩的身上,他險些就要向前踉蹌地跌倒,肩頭上的手掌用力一抓,讓他穩住了身形。

男孩抬起頭,對上的是一雙少年的眼睛,那雙眼睛的主人穿著身棕色大衣,嘴裡含著根棒棒糖,他輕拍著男孩的肩頭,如風吹落葉般地打散了些什麼東西。

“別老是低著頭,不好看。”

男孩照著他的話,抬起了頭,也直起了腰。

“這才像樣呀。”少年始終看著男孩,雙眼像是春日的漫野浮玉,化作了寒漿似的目光。

男孩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他轉過頭去,看著路旁燈光消失了,他經過了最後一盞路燈,男孩下意識地想要止步,卻被身旁的人推著繼續走著。他們於路的盡頭轉了個彎,步進了一條小道,小道很窄,勉強可以讓他們兩個並肩透過。道的兩旁是叫不上名字的矮樹,同樣落盡了葉子,同樣綴著星星般的梨花。

少年收回了搭在男孩肩膀上的手臂,輕晃著頭,雙手抱在腦後,嘴裡哼著不知名曲調,大步走在了前面。這裡他像是來過很多次一樣,腳下輕鬆,如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嘍。”

男孩循聲看過去,少年已經坐在了小道邊的長椅上,正拂著一旁的空位,雪花如煙雨紛紛落下

“坐吧。”少年又往自己這一側靠了靠,留出了足夠的位置。

男孩坐在少年身旁,低頭用腳蹭著椅邊的薄薄積雪。

“直腰,抬頭,看天上。”

男孩愣了愣,小心地瞧了眼身邊的少年,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在了椅背上,仰起了頭。

天上有圓月,瑩瑩流光,人間進晚風,梨花飄揚。

“要記得”少年的聲音幽幽亦悠悠,像那月,像這晚風,“別總是低著頭,會錯過很多。”

少年把目光側向一旁,看著安靜得像睡去的男孩,輕輕地笑了笑,嘴邊喃喃,如夏蟬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