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想起黑夜雨驛中駱寒的那一劍,那無可避讓的鋒芒與神采,那種逆行倒挫的激揚勇決。

沈放只覺心中一快,暗道:誰說宇內肅殺、江湖寂寞?有那麼一個威行海內,勢逼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麼個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蒞鎮江時出來晃了一晃。雖只一晃,卻足以讓袁老大停頓下來,不敢北上。

還有誰敢說無人能攖袁老大之鋒芒?只這一晃,那人雖鋒芒未出,但已讓眾人看到他無懼無畏的鋒鏑之所向!

杜淮山長長吁了一口氣,連那邊的吳縣令也神色一鬆。三娘子不覺心頭略一輕鬆,見沈放與杜淮山一心兩耳都注意著對面,不知怎麼忽然有了一種自己重新是個女人的感覺——這話說來似好笑,從荊三娘出道至今,一開始就獨掌蓬門,釵令所至,尋仇報恨,一向是沒有機會覺得自己是個女人過。她一向也痛恨身邊的男人,因為,幾乎沒覺得身邊的男人像個男人過。直到嫁給沈放,雖暫獲平靜,但沈放一向有志難舒,心情悒鬱,她也就要不時將之安慰,同樣很少覺得自己僅只是個女子。這時,見身邊兩個男人為家國之事,勢力消長全神貫注,三娘不知怎麼第一次有了自己是個女人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好,是鋒芒卸下,靜滿全身的感覺。

她不由望向樓下,門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來是有個人走了進來。

那是一個抱琴的少年。三娘看著他,不知怎麼就覺得心口一靜。那少年穿著一身舊衣,和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沒見有什麼人一身舊衣在身時會象他那樣讓人看上去那麼舒適,把一身舊衣穿出那樣一種舒白,那樣一種輕軟。他抱著一張琴,步履從容,毫不出聲地走到樓下左首窗邊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橫在膝上。

三娘剛才還想到“男人”這兩個字,這時看到這個少年卻不知該再怎樣評價,心裡忽忽地想起了丈夫書房裡她見到的靜躺在書桌上的唐詩集中的一句:

悵臥新春白袷衣。

然後才想到,現在的時令可不是春天呀……

對面樓頭仍是渲沸不止。卻聽完顏晟笑道:“吳大人,你該不會只是請我們喝這清酒吧。你們南人好像有一句詩:‘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拔花枝作酒籌’。對酒豈可無花,又豈可不花。花呢?花來!”

那吳縣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雖有營妓,都不過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麗,只怕沒的有辱完顏晟大人尊目。這樣吧——”他一拍手,上來一位家人,只見他低聲對那家人囑咐了幾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幾個象樣的傳來。”

營妓制度在有宋一代可算是一種十分殘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屬,其妻其女,除了進宮為婢為奴外,就是發放到營裡為妓,從此承歡賣笑,做起皮肉生涯來。最殘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時候,她們還要到軍營中輪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詩酒風流,流傳坊裡的蘊藉佳話,無不是她們血淚寫成的。三娘子雖說來自社會底層,出身女伎,但怎麼說還有一點起碼的尊嚴在。若身為營妓,那等於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而且,永世無可超拔了。

所以沈放聽說時,不由就廢然一嘆。那邊眾人卻傳杯換盞,沒有誰在意。當時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況幾個營妓。過了一時,只聽馬車在門外停住的聲音,眾人久經歡場,也不在意。只一個金使問吳縣令的師爺道:“一共叫來了幾個?”

那師爺含笑道:“舒城地小,沒有出色的,就傳了六個。還有一個,卻是外面流寓在此的,聽說這一個還算出色,爺臺就只看這一個好了。”

那金使沒聽清,一愣道“一個?”他自到南朝,還從未碰到這麼“小氣”的主人,然後就向樓下看去。

眾人果就看見樓下進來了幾個女人,是沒有什麼出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