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事呢?」

「你怎麼知道郎世寧是洋人?」她問。

「這裡誰都知道。」我說:「國民小學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惱的說:「後來我回家一直找資料,把他抖了出來,原來是這麼一個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說:「喂,你是專家嗎?多說點來聽聽。」

「什麼專家,別這麼說。」我說。

她眼睛圓圓的,更加起勁了,一臉不恥下問的樣子。

我不忍心,只好說:「我也不懂呢,你要看這些,先要把中文說好了,要把中文寫好了,才能懂這些畫的奧妙。就像個孩子,不去讀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紅樓夢,怎麼看得懂呢?」

「紅樓夢是什麼?」她楞楞的問。

我的媽。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龍了,從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爾沙特的原著,可是不會紅樓夢,做人有什麼味道啊。我頓時對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憐我,是不是?」她看著我,坦率的說。

「你可以慢慢的學。」我淡然的說。

「是的,我買了一大堆書看。我在學國語,我會寫一點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為我解釋幾個問題?」

「畫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她笑,「這我知道,我看過一些西洋藝術品。」

我點點頭,「你要問什麼?」

「什麼叫『鬥彩』?」

「那還不簡單,但凡瓷器上燒的花紋,有黑邊的,就叫鬥彩吧?」給別人一問,我也胡塗了。

記憶上的確如此。

「真的嗎?」她問:「這不是跟畫上的『有骨』一樣?」

「對啊!」我一拍大腿,「你真聰明。」

她很得意的笑了。這小妮子還真不簡單。

「你怎麼會到美國去的?」我問。

「爸爸媽媽鬧離婚,把我送到姑媽家去,姑媽住美國,我就留下來了。」她說。

「啊,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他們早就和好如初了。只是我就留在美國,做了假洋鬼子。」她說:「現在畢了業,回到家來,真是十分不便,他們為了我,全家都說英文,很可怕是不是?」

她是這麼的坦白可愛,全無城府,也有一種動人之處,大概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懂得紅樓夢的女孩子,多數是刁鑽古怪,喜怒無常的吧?

「你是學美術的?」她羨慕的問。

「是的。」

「哪一間學校?」

「倫敦皇家美術學院。」

她很難過的說:「我本來就是要念美術的。」

「怎麼沒有念呢?」

「喏,姑媽說唸了美術不好找工作,還是讀別的好。」

「那你讀了什麼-」我問。

「建築。」

「你呀?」這下子輪到我睜大眼了。

「是呀,我。」她生氣的說:「你真是看低人。」

「對不起,我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是中學生呢。」我滑頭的說。

她注視我一會兒,她說:「中國人不好,中國人真滑頭。」

我的臉紅了起來,「噯,你自己也是中國人。」

「是呀,但是我回來以後,就發覺中國是一個虛偽的民族。」她認真的說。

「別這麼說好不好-」我抗議,「英國人才虛偽呢。」

「可是英國人的虛偽是看得出來的,可以預防的,中國人才高明呢。」她說。

「好了好了,你慢慢會發覺中國人的好處的。」我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