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便是富人。這頁的主位中所繪的,顯然是一個外出中的貴婦人———她大約是從邸宅坐人力車到三越吳服店裡去購了化妝品回來,或者是應了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貴重的贈物回來?但她現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個婦人點頭招呼。這婦人畫在人力車伕的背與貴婦人的膝之間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負著一個光頭的嬰孩,一件笨重的大領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這母子二人。她顯然是一個貧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與這人力車打個照面,臉上現出侷促不安之色而向車中的女人招呼。從畫題上知道她們兩人是c1assmate(同級生)。

我當時便在舊書攤上出神。因為這頁上寥寥數筆的畫,使我痛切地感到社會的怪相與人世的悲哀。她們兩人曾在同一女學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數長年的晨夕,親近地、平等地做過長年的“同級友”。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後,就因了社會上的所謂貧富貴賤的階級,而變成像這幅畫裡所示的不平等與疏遠了!人類的運命,尤其是女人的運命,真是可悲哀的!人類社會的組織,真是可詛咒的!這寥寥數筆的一幅小畫,不僅以造形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後來我模仿他,曾作一幅同題異材的畫。

我不再翻看別的畫,就出數角錢買了這一冊舊書,帶回寓中去仔細閱讀。因為愛讀這種畫,便留意調查作者的情形。後來知道作者竹久夢二是一位專寫這種趣味深長的毛筆畫的畫家,他的作品曾在明治末葉蜚聲於日本的畫壇,但在我看見的時候已漸岑寂了。他的著作主要者有《春》、《夏》、《秋》、《冬》四冊畫集,但都已絕版,不易購得,只能向舊書攤上去搜求。我自從買得了《春之卷》以後,到舊書攤時便隨時留心,但沒有搜得第二冊我就歸國了。友人黃涵秋兄尚居留東京,我便把這件事託他。他也是愛畫又愛跑舊書攤的人,虧他辦齊了《夏》、《秋》、《冬》三冊,又額外地新增了《京人形》、《夢二畫手本》各一冊,從東京寄到寓居上海的我的手中。我接到時的歡喜與感謝,到現在還有餘俏。

這是十年前的事。到現在,這宗書早已散失。但是其中有許多畫,還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我的腦中,使我至今不曾忘懷。倘得夢二的書尚在我的手頭,而我得與我的讀者促膝晤談,我準擬把我所曾經感動而不能忘懷的畫一幅一幅地翻出來同他共賞。把畫的簡潔的表現法,堅勁流利的筆致,變化而又穩妥的構圖,以及立意新奇,筆畫雅秀的題字,———指出來給他看,並把我自己看後的感想說給他聽。但這都是不可能的事。看畫既不可能,現在我就把我所不能忘懷的畫追憶出幾幅來講吧。古人有“讀畫”之說,我且來“講畫”吧。

記得有一幅,畫著一片廣漠荒涼的曠野,中有一條小徑迤邐地通到遠處。畫的主位裡描著一箇中年以上的男子的省影,他穿著一身工人的衣服,肩頭上打著一個大補釘,手裡提一個包,傴僂著身體,急急忙忙地在路上向遠處走去。路的遠處有一間小小的茅屋,其下半部已沉沒在地平線底下,只有屋頂露出。屋旁有一株被野風吹得半僕了的樹,屋與樹一共只費數筆。這辛苦的行人,遼闊的曠野,長長的路,高高的地平線,以及地平線上寥寥數筆的遠景,一齊力強地表現出一種寂寥冷酷的氣象。畫的下面用毛筆題著一行英文:To His Sweet Home〔回可愛的家〕,筆致樸雅有如北魏體,成了畫面有機的一部分而融合於畫中。由這畫題可以想見那寥寥數筆的茅屋是這行人的家,家中有他的妻、子、女,也許還有父、母,在那裡等候他的歸家。他手中提著的一包,大約是用他的勞力換來的食物或用品,是他的家人所盼待的東西,是造成sweet home〔可愛的家〕的一種要素。現在他正提著這種要素,懷著滿腔的希望而奔向那寥寥數筆的茅屋裡去。這種溫暖的盼待與希望,得了這寂寥冷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