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的襯托,即愈加顯示其溫暖,使人看了感動。

繪畫與文學(2)

又記得一幅畫:主位裡畫著兩個衣衫襤樓的孩子的背影。一個孩子大約十來歲,手中提著一包東西。另一個孩子是他的弟弟。比他矮一個頭。兄弟兩人挽著手臂,正在向前走去。前方畫一個大圓圈,圓圈裡面畫著一帶工場的房屋,大煙囪巍然矗立著,正在噴出濃濃的黑煙,想見這裡面有許多機械正在開動著,許多工人正在勞動著。又從黑煙的方向知道工場外面的路上風很大。那條路上別無行人,蜿蜒地通達圓圈的外面,直到兩個孩子的腳邊。孩子的腳邊寫著一行日本字:Tosan no obentō(爸爸的中飯),由畫題知道那孩子是送中飯去給在工場裡勞作的父親吃的。他們正在鼓著勇氣,冒著寒風,想用那弱小的腳步來消滅這條長路的距離,得到父親的面前,而用手中這個粗米的飯糰去營養他那勞作的身體。又可想見這景象的背後還有一個母親,在那裡辛苦地料理父親的勞力所倡辦著的小家庭。這兩個孩子衣服上的補釘是她所手縫的,孩子手中這個飯糰也是出於她的手製的。人間的愛充塞了這小小的一頁。

又記得一幅畫,描著一個兵士,俯臥在戰地的蔓草中。他的背上裝著露宿所必需的簡單的被包,腰裡纏著預備鑽進同類的肉休中去的槍彈,兩腿向上翹起,腿上裹著便於追殺或逃命的綁腿布,正在草地中休息。草地裡開著一叢野花,最大的一朵被他採在手中,端在眼前,正在受他的欣賞。他臉上現著微笑,對花出神地凝視,似已暫時忘卻行役的辛苦與戰爭的殘酷;他的感覺已被這自然之美所陶醉,他的心已被這“愛的表象”所佔據了。這畫的題目叫做《戰爭與花》。岑參的《九日》詩云:“強欲登高去,無人送酒來。遙憐故園菊,應傍戰場開。”戰場與菊,已堪觸目傷心。但這幅畫中的二物,戰場上的兵士與花,對比的效果更加強烈。

又記得一幅畫,是在於某冊的卷首的,畫中描著一片廣大的雪地,雪地上描著一道行人的腳跡,自大而小,由近漸遠,迤邐地通到彼方的海岸邊。遠處的海作深黑色,中有許多帆船,參差地點綴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頁的下端的左角上,純白的雪地裡,寫著畫題。畫題沒有文字,只是寫著兩個並列的記號“!?”,用筆非常使勁,有如晉人的章草的筆致,力強地牽惹觀者的心目。看了這兩個記號之後,再看雪地上長短大小形狀各異的種種腳跡,我心中便起一種無名的悲哀。這些是誰人的腳跡?他們又各為了甚事而走這片雪地?在茫茫的人世間,這是久遠不可知的事!講到這裡我又想起一首古人詩:“小院無人夜,煙斜月轉明。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這畫中的雪地上的足跡所引起的慨感,是與這詩中的清宵的“惆悵”同一性質的,都是人生的無名的悲哀。這種景象都能使人想起人生的根本與世間的究竟諸大問題,而興“空幻”之悲。這畫與詩的感人之深也就在乎此。若說在雪地裡認得戀人的足跡,在清宵為離情而惆悵,則觀者與讀者的感動就淺一層了。

我所記得的畫還有不少,但在這裡不宜再嚕囌地敘述了。我看了這種畫所以不能忘懷者,是為了它們給我的感動深切的原故。它們的所以能給我以深切的感動者,據我想來,是因為這種畫兼有形象的美與意義的美的原故。換言之,便是兼有繪畫的效果與文學的效果的原故。這種畫不僅描寫美的形象,又必在形象中表出一種美的意義。也可說是用形象來代替了文字而作詩。所以這種畫的畫題非常重要,畫的效果大半為著有了畫題而發生。例如最初所說的一幅,試想象之:若僅畫一個乘車的“貴”婦人與一個走路的“賤”婦人相遇之狀,而除去了畫題《Classmate》一字;這畫便乏味,全無可以動人的力了。故看這種畫的人,不僅用感覺鑑賞共形色的美,看了畫題,又可用思想鑑賞其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