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有點乞求,她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這件事,你還是得做選擇,就算說我無理也罷。胡蘭成又推說他跟小周未必會再見面,張愛玲說,不,我相信你有這個本事。然後又嘆了一口氣,說,你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苟全性命的亂世,也許看不到明天,那放縱的只有性了。斯家老爺去世得早,除了正室之外,還有個姨太太,也守寡多年,這位姨太太就是範秀美。胡蘭成此刻是被通緝的漢奸,藏在哪裡都不安全,斯家人最後一合計,決定把胡蘭成藏到範秀美遠在溫州的孃家。範秀美和胡蘭成上了路,長亭短亭,曉行暮宿,胡蘭成說像十八相送,從開始時候的一聲一聲的“範先生”、“範先生”,到了忽一日的“娘子”。胡蘭成說是“這在我是因感激”,感激到要“以身相許”,胡蘭成的“以身相許”,使得冷清多年、本來對他就有好感的範秀美更加死心塌地。他的處境,也就更加安全了。胡蘭成是農家子,在溫州的尋常巷陌,他和範秀美舉案齊眉廝抬廝敬的,也許張愛玲只能是心口的硃砂痣變成了牆上的蚊子血。

張愛玲猝不及防地來了。此時的胡蘭成怕漢奸身份敗露,對遠道看夫的張愛玲,粗聲粗氣地喊:你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

張愛玲確實夠委屈的,她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著那裡,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但胡蘭成卻讓張愛玲充做表妹住在小旅館,他享齊人之福,胡蘭成白天去陪她——愛玲,晚上去陪她——秀美。然而這裡面卻驀然起了生分,有時四目相視,半晌沒有一句話,忽聽得牛叫,兩人面面相覷,詫異發呆。一日愛玲告訴胡蘭成:“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裡,來了只烏鴉停在視窗,我心裡唸誦,你只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

二十天過去了,張愛玲遲遲疑疑地總不肯離開,胡蘭成說她是“愁豔幽邃,柔腸欲絕”,但最終她還是在惆悵沮喪中走了。那天小雨,她站在船頭涕泣久之。後來範秀美懷孕要流產,胡蘭成沒錢,居然寫了張條子讓她到上海找張愛玲幫忙,當然了,信裡沒說是做流產手術,張愛玲取了一隻金戒指給她當掉,拿下了胡蘭成的骨肉。

最後一次胡蘭成逃亡途中經過上海,那是殘冬天氣,兩人再沒有了同在陽臺看晚霞的興致。胡在張愛玲那裡住了一晚,兩人變得再沒有了往日的激情,小別新婚只是紙上的。胡蘭成為了調劑氣氛,他開玩笑式地打了她的手背一下,這個時候的張愛玲不由駭怒道“啊!”,這一聲“啊”,彼此已成路人,那一晚,他們各自別寢,我想可能都會輾轉反側,但不會有異床同夢的感覺了。

第二天天未甫明,胡蘭成來到張愛玲的房間,俯下身子親吻她,張愛玲從被子裡伸出手臂,抱住他,忽然間淚流滿面,喊了一聲“蘭成”。為了告別的擁抱,這擁抱焚燬了所有的愛,只是一個儀式,在這殘冬寒夜。

兩個人都變了,變得彼此陌生。什麼是情愛?情愛是兩人之間距離的改變,肉體不一定是情愛,情愛之中的兩個人肉體也許離得很遠,但心靈相契;沒有情愛的肉體之歡,雖然身體糾結在一起,其實距離猶如雲泥之遠。

我知道在胡蘭成這裡是沒愛的概念,只有自己的有“愛”必做的生存方式。他的這種行為必然與人們的愛的倫理背道而馳,在人們的觀念裡,一個男人應該把作為人生伴侶的女人的肉體看成惟一的肉體,為她負責。但胡蘭成這裡,作為人生伴侶的女人只是無數女人的一個,他在無數女人中間的性漂泊成了對人們倫理的顛覆。

張愛玲無辜嗎?愛,不問代價,那是義氣,代價總是在瀟灑之後說的,她不問民族大義,但這個民族也對她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