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泡樣在張老師腦裡浮動,一腦都是兒子強的映樣。

面前的墳,是一堆圓圓的黃土,陌人路過,並看不出那裡邊埋了生命。冬天的季節,葉落草枯,世界是黃褐褐的顏色。染得人心也黃褐褐一片。小墳丘上,當年就有過野草萋萋,如今的幾蓬乾草,罩稀籠疏,露出墳土表面結的幹皮,皺皺地如老人的臉。張老師從兒的墳上掐一枝幹蒿含在嘴裡,嚼出了又苦又深的澀味。墳腳頭那棵細筷似的蒿草,供他這樣品嚼了十數次,已經被掐得無枝無梢。這樣嚼的時候,張老師看見,這幾年,老母親立在村頭的柳樹下,一手扶著柳身,一手卷在嘴上,喚,強——回來吃飯,給你烙了油饃。太陽在柳樹下很顯光亮,喚的時候,母親的臉上,跳蕩著通紅的天倫之樂。或者一聲,或者兩聲,決然不過三聲。強就從村口田野跳蕩出來,麻雀一樣落在他奶的面前。夜晚,月光朦朧,村街上是深重的寧靜,來喚強的,是他的母親。梅就立在家門口的石頭上,用被鄉下人稱為蠻音的普通話叫,強子——回來!強子——回來!這時候不叫夠三聲,強決然不會回來。回來了必然是鑽了人家的豬圈,或者牛棚,再或草垛。頭頂著草棒,身染著黃土,悄悄溜過梅的身邊。若梅一手抓住,必然是那句話,你要把自己變成豬呀!強膽怯地立在梅的身邊,她伸手要打時,手卻從空中遲緩而下,撿去他頭上的草棒,拍落掉他身上的灰,也就完事了。這時候,她的雙眼會有些迷茫,映著月亮和幾粒星星,還有一張孩子的臉。有的時候,她會蹲下來,扶著孩子的肩頭突然說,想回到城裡去嗎?

朝著天堂走(5)

強說我不去,我不離爸爸,不也離奶奶。

梅扶著孩子的肩,怔怔看上一會,說睡吧,你不去,媽也不走,媽也不捨得你爸你奶。就扯著孩子的手回去了。院落裡響起了叮叮噹噹的閂門聲。

眼下,都徹底去了。一切往事,皆如煙塵飄忽。留在張老師眼前的,就是這個籮筐一樣的墳丘。梅走的頭夜,是今年夏天,月明樹綠,朗朗星辰,點綴在天空,梅突然說我想回城,想回去看看。說我走了你怎麼辦,張老師說能過的,有強在身邊,日子就有意義。梅說苦了孩子。張老師說苦些好,苦些他長大就知道人活著不易。梅說我怕他學習不好,張老師說不會的,他能考上大學,能離開這塊窮地,讓他考離你們家近的學院,考取了也是一個照應。

因時勢和經濟,想賺些錢來,她決定回去,進些鄉下可銷的貨來。也許她還有別的事也難以料說。總之她要回去。那夜,強已睡了。她在他床邊直坐到天曉,張老師催說走吧,要趕頭班汽車。她便低下頭來,說將來咱們一家能回城裡那該多好。張老師說婭梅,你想返城了嗎?她反而難以果斷,拿手撫摸著兒子的小臉,說我在張家營待了將近二十年,二十年喲,回城也不會再成為城裡的人。只是說說,我不會離開張家營子,不會離開孩子和你。

她沒有料到她此番走去,將再也見不到她的兒子。把手從孩子臉上拿開時,就是永別。張老師去給兒子塞拽線織蚊帳時,孩子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說我不讓媽媽走,不讓媽媽走。果真不走就好了。可她扭過身子,說媽去看你姥爺,半月後回來。

那時強的小手,熱暖暖燙心。眼下,都冷了。臘月把墳丘凍得冰硬,怕那雙小手,也早已寒成了一觸即粉的枯土。張老師望著兒子的墳丘,看見的竟是一隻未及死去的螞蚱,正在蒿草棵上,艱難地走著它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站在墳丘面前,張老師推敲婭梅有明確的回鄉之念,似乎是在他們費盡千辛,熬了許多燈油,合寫了那部小說《歡樂家園》被焚以後,或者是更晚一些年月。總之,麥場上的一場大火,燒掉了他們一年的勞作,燒掉了他們無意間放線上杆邊上的《歡樂家園》的三十萬字的書稿,也燒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