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緊一陣慢一陣。

“爺~”

一個梳著沖天小辮的小腦袋,忽然笑嘻嘻地從雨簾裡探進一半來。望見他,水昌伯那眯縫著的老眼,也登時變得不那麼渾濁了:

“扳指,快進來快進來,瞧你那一身泥水!”

扳指是阿大養的,是水昌伯唯一的孫兒。

扳指揹著手蹭進門,使勁甩著頭髮上的雨水:

“爺啊,早廂阿孃又罵儂哉!‘又嘸銅鈿,介忙做啥,阿爺勿要性命哉!勿好要連累鄉親罵我伲勿孝順!’”他湊到炭火盆邊,忽地變戲法般捧出個荷葉包包來:“襪底酥,阿孃夜廂做的,叫扳指送把爺吃。”

水昌伯笑著結果荷葉,幫孫兒擦了擦髒乎乎的小臉:“扳指啊,爺跟你說,這給弓上漆,一定要選雨天,用慢火,這樣烤上的漆才能一層疊一層,和弓胎合成一體,既不軟,又不裂……”

扳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旋即伸出根尖尖的手指,想去觸一觸火盆邊瀝架上,那還泛著潤潤漆光的弓胎。

“啪!”

水昌伯陡然變色,劈手一巴掌,扇在扳指白生生的手背上。

扳指怔了半晌,恍然大悟般,哇地哭出聲來。

“莫哭莫哭。”水昌伯慌了手腳,一把摟過了孫兒:“這弓,亂碰不得,亂碰不得呢。”

“扳指要!扳指就要!”扳指哭聲漸小,鼻翼卻兀自一張一合地**著。

“要要,扳指要,扳指要,”水昌伯哆嗦著,從桌肚裡摸索出個小竹彈弓來,“扳指還小,先玩小的,等扳指大了,爺叫你做大弓。”

扳指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他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顧不得擦一把拖到嘴角的清鼻涕,扎煞著兩隻小手,便欲直撲來搶。

“好弓,好手藝。”

大門口,雨簾下,銅鐘般的北方口音,鐵塔般的北方漢子。

他一身海東青的袍褂,圓口黑布鞋,揹著個大皮囊,腋下夾了把油紙傘,周身上下,已被秋雨淋了個透溼。

水昌伯戴上老花鏡,上下打量著來人:“將軍請屋裡坐,烤烤衣服。”

來人微覺詫異,卻還是走了近來:“在下姓佟,是剛從口外調來這裡駐防的佐領。王師父,我瞧您這彈弓,雖只是個玩意兒,卻用了軟硬兩層竹弓胎疊合的弓身,勁而不硬,韌而不軟,真是好手藝,看來在下找您算是找對人了。”

這回輪到水昌伯詫異了:“佟佐領,小老兒、小老兒不認得您啊?”

佟佐領一笑:“您老別急,先看件東西。”

他伸手從背後取下皮囊解開,取出個油布包來,剝去幾層油布,裡面赫然是一張大弓:“您老瞅瞅,這弓您認識麼?”

“雙角纏絲弓!”水昌伯的昏花老眼陡地精光四射,聲音也顫抖起來:“是、是、是聶五!”

佟佐領笑著點頭:

“的確是聶五師父的傑作,不過王師父,您老怎麼看出來的?”

水昌伯輕輕撫摩著弓梢,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張弓,而是一個久別重逢的老友:

“不怕您見怪,弓這物件,人人都道是北人所長,殊不知原先卻是咱們南人的看家寶貝呢。這雙角纏絲弓,口外牛角雙梢,弓胎兩層,外層柘木,內層九制老竹,牛筋夾魚腸線纏絲,是亦南亦北的製法,最特別的,弓身不用魚膠,卻是一層疊一層,不多不少,總共七十二層清漆,這門絕活,如今還拿的出手的,除了我這續竹王家老鋪,怕也只有他雲中聶五了罷?”

佟佐領大笑:

“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您老的話,和聶五師父說的幾乎一摸一樣,哈哈。”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您老能不能再猜猜,在下為什麼特意來拜望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