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會面稍多了起來。卻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捫心口,才驚覺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蒼懷才會想起心口那幾乎不再被注意的彎月形的傷口,印證著曾有一點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裡。

順著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孃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

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伴姐兒來開的門。

這麼多年了,伴姐兒已認得他就是這裡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

風塵日久,當年的情懷留給耿蒼懷的,只是每次見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動作。

這是一個平常的住家。樓上簡撲乾淨,西窗開著,為了透光,此外樓頭一室空蕩。樓上房間正中擺了個繡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工課,她以此彌補家用。

聘娘不在,繡架上繃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面勾描的有字跡,已用黑線繡出了大半。其間筆跡勾轉如意,足見繡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卻是首七律,原來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孃的一首舊作。

詩不太好,只算一時感嘆,字型卻還是自己的字:

百尺樓臺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

幾耕阡陌恆無獲,歷經風雪略識荊。

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雲無渺前塵。

我為成名卿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那繡工遠比自己字跡要強過百倍,用來繡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這時卻聽身後步履細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的臉兒,青眉素面,眼角也細細有些皺紋了。

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總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麼清潔淡素,沒有於夫死孀居後神容散亂,實在也為耿蒼懷還在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於耿蒼懷,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這一生可能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你於萬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讓你不至後悔於當年對我的青目吧。

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後的堅持,但她並不知道——在耿蒼懷心裡,也等於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會,讓他於世俗利慾、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

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孃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與救贖。

兩人見面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煩擾她。只見聘娘輕輕扯過小六兒,笑道:“這孩子好機靈的,怎麼會和你在一起?”

耿蒼懷答道:“他父親是我結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裡救了出來,這次來找你就是為了他。想來你會好好待他的。他年紀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養在你在這兒,只有你這裡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麼小就行走風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認識幾個字,不至於象我這樣粗陋無識。就只是這孩子干連甚大,只怕還有人在察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歷。”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後輕輕一嘆:“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耿蒼懷一笑道:“不錯,這世上怕還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於交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裡來。”

他生性嚴謹,這一句話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卻在看著耿蒼懷,沒有說話,唇角卻